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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1-27 2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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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科学与民主而斗争
1886 年,经切比雪夫提名马尔科夫成为彼得堡科学院候补成员,1890 年成为候补院士,1896 年成为正式院士。对于这一俄国科学界的最高荣誉,他抱着十分淡泊的态度;但是为了伸张真理与正义,他可以抛弃一切功名利禄。马尔科夫不是一个把自己关在书斋里不问天下事的学者,他提倡科学,反对迷信,关心哲学和社会问题,憎恨教会与沙皇的专制统治,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俄国先进知识分子争取科学与民主的运动潮流中,他是一个勇敢无畏的斗士。
马尔科夫的代表作《概率演算》不但是概率论学科中不朽的经典文献,而且可以看成是一篇唯物主义的战斗檄文。这部巨著带有强烈的论战性质,而论战的主要对手竟是恩师切比雪夫的老师、被认为是俄国数学元宿的布尼亚科夫斯基。
布尼亚科夫斯基早年留学巴黎,回国后任彼得堡大学数学教授和科学院院士,他于 1846 年出版的《概率论的数学基础》是俄国第一部概率论教科书,对于这门学科在俄国的传播和发展起到了一定的历史作用,但是书中也存在严重的错误,那就是过分强调了概率论应用于“伦理科学”的意义和宣扬不可知论思想。
把概率论的方法应用到社会科学中,本来是法国大革命以来一些数学家的大胆尝试,但是由于拉普拉斯等人决定论的影响,这些学者们往往把复杂的社会现象视为服从牛顿力学的机械运动,反而损坏了概率论的声誉。布尼亚科夫斯基在自己的著作中,以长达 60 页的篇幅叙述“把概率分析应用到供词、传说、候选人与意见之间的各种选择和以多数表决的司法判决”。其中一个典型的例子是这样的:由全部俄文字母中任取六个并按取出顺序排列起来,由两个证人说组成了 MOCKBA(莫斯科)这个词,问“证词是真的”这件事的概率是多少?在假定六个俄文字母组成的词共有 5 万而证人说真话的倾向为 9/10 的条件下,布尼亚科夫斯基算得一个小于 1/300 的概率,这当然大大低于一般人按常识判断出的结果。如果法庭以此来判断证词的真伪,两个“基本上诚实”的证人岂不冤哉枉也?马尔科夫在《概率演算》中尖刻地嘲讽了这个概率论应用于“伦理科学”的例子,他写道:“(这个例子)充分阐明在解类似我们所讨论的本质上很不确定的问题时,不可避免要引出许多任性的假设。如果容许证人能有错误并且取消其证词的独立性,则所考虑的问题还会有更不确定性的性质。”一针见血地道破了这种应用的荒诞不经。
如果说布尼亚科夫斯基关于概率论的某些应用的错误是受法国数学家影响的话,那么他在认识论方面的错误,则是从拉普拉斯等人的机械唯物论退到滥用终极理由的神学和不可知论。他宣称概率论“所考虑和估值的是这样的现象:它们依据我们完全不知道的原因,并且由于我们的无知,我们对这些原因也无法作任何假设。”他又说:“有些哲学家以极不体面的方式,试图把证据和传说弱化的概率公式应用到宗教信仰上,以此来动摇它们。”对于这种宗教卫道士的言论,马尔科夫在《概率演算》中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批判,他说:“不管数学公式如何,对不大可能事件的叙述就仿佛对久远年代以前发生的事件一样,显然应该予以极端的怀疑,因此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同意布尼亚科夫斯基院士的意见,仿佛必须划分出某一类叙述,对这类叙述怀疑一下就认为是大逆不道的了。”[注⑥:本节所引用的马尔科夫和布尼亚科夫斯基论战的原文,均参照了柯涅坚科《概率论教程》的“概率论简史”部分,丁寿田译,人民教育出版社,1956 年]明眼人都知道“这类叙述”指的是什么:布尼亚科夫斯基的原意是要在《圣经》等宗教经典中的传说与一般世俗传闻之间画一条明确的界限,对于前者绝对不允许使用概率论的手段去分析。马尔科夫和布尼亚科夫斯基的这段论战,成了他与教会彻底决裂中的一颗重磅炸弹。
1896 年,俄国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А. НиколайⅡ, 1869—1918)粉墨登基,这是一个残酷暴虐的家伙,被人称作“血腥的尼古拉”。从青年时代就受到民主启蒙运动熏陶的马尔科夫,对沙皇的专制非常鄙夷,在接纳作家高尔基(М. Горький,1868—1936)为科学院名誉院士的斗争中,马尔科夫与许多富有正义感的的院士们一起,与尼古拉二世的粗暴干涉进行了勇敢的斗争。
1902 年2月25日,科学院文学部联席会议通过了一项决定,接纳高尔基为名誉院士,不久他刚刚因为发表了《海燕之歌》而遭到宪兵搜捕和被流放。这一藐视沙皇专制的事件引起尼古拉二世的恐慌,他公然给国民教育大臣发布了一条手谕:“委托您宣布,按照朕的命令,高尔基的当选无效。”受到压力的科学院院务委员会于 3 月 12 日发布了一个取消高尔基当选资格的公告。
对于沙皇的这一粗暴干涉,科学院中的进步人士表示了强烈的愤慨,克罗连科(В. Г. Короленко,1853—1921)、契诃夫(А. П. Чехов,1860—1904)等人宣布退出科学院以示抗议,身在数理学部的马尔科夫于 4 月 6 日向院部委员会递交了如下声明:“我认为科学院关于取消高尔基当选资格的文告是无效的和被强加的:第一,文告盗用了科学院的名义,但事实上科学院并无意取消这一次格;第二,文告所给出的理由是毫无意义的。”虽然马尔科夫在院务委员会上要求宣读这一声明,但是遭到执行主席的拒绝。于是他又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两天以后,他向充任科学院院长的沙皇的叔父康斯坦丁递交了辞去院士称号的声明。这个根本不懂得科学的院长一面劝告马尔科夫收回成命,一面竭力向报界隐瞒事件的真相,害怕更多的科学家效法采取相同的对抗行动。只是由于马尔科夫当时在科学院正担负着编辑切比雪夫文集的工作,他才没有采取更激烈的举措。在这一事件中,马尔科夫对科学院上层集团屈服于沙皇的淫威深感失望。1903 年初,他以院委会要从其成员所得科学奖金中抽税一事为借口递交了一份备忘录,上面写着:“我最诚恳地提请院委会注意,我绝不申报任何奖励,也绝不期望得到任何奖励。”其实马尔科夫这一举动的真正目的不在于反对征税,而是以此显示自己不与听凭沙皇摆布的院委会同流合污。
1905 年的民主革命失败以后,俄国政治上开始了一个反动时期。1907 年 6 月 3 日,斯托雷平(П. А. Столыпин,1862—1911)悍然解散了有社会民主党人参加的第二届国家杜马,随后组织代表地主和资产阶级利益的第三届杜马。为此,马尔科夫照会科学院理事会说:“第三届国家杜马的建立完全违背了宪法,因而不是一个代表人民意愿的议会,而只是一个非法的团体,因此我最坚决地请求理事会不要将我的名字列入选民的名单之中。”
在斯托雷平反动时期,大学里的进步力量遭到破坏,1908 年国民教育部发表通告,重申取消大学自治、恢复学监制度、封闭一切社团。对此马尔科夫非常气愤,他立即给教育大臣写了一封信,信中声称:“我最坚决地拒绝在彼得堡大学充当沙皇政府走卒的角色,但我将保留开设概率论课程的权利。”
在与反动政府的一系列冲突之后,马尔科夫与沙皇专制的重要精神支柱东正教会实行了决裂。东正教最高会议的头子是尼古拉二世的私人教师和谋臣,他们在奴役俄国各族人民、镇压日益高涨的民主运动等一系列问题上是沆瀣一气的,沙皇当局不便直接出面干的坏事,就由东正教会来干,1901 年东正教最高裁判所就宣布大文豪托尔斯泰(Л. Н. Толстой,1828—1910)为异教徒而开除了他的教籍。马尔科夫从青年时代就具有无神论倾向,托尔斯泰的思想对他也有一定的影响。1912 年 2 月 12 日,马尔科夫致信东正教最高会议,信中写道:“我最诚挚地请求开除我的教籍。我希望以下我所摘引的拙著《概率演算》中的言论可以成为除籍的理由,因为这些言论已经充分表明我对成为犹太教和基督教教义之基础的那些传说所持的反对态度。”
下面马尔科夫整段摘引了前文所提到的他与布尼亚科夫斯基之间的论战,为了使那些不懂得什麽是概率论的神父了解他的意思,他又火上加油地写下了以下的话:“如果上述言论还不足以构成开除我教籍的理由的话,那么我再次恳切地提请你们注意:我已经不认为在圣像和木偶之间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它们当然不是上帝们,而只是上帝们的偶像;我也早就不赞成任何其他宗教,它们也都如同东正教一样,是靠火与剑来维持并为其服务的。”
这无疑是向教会神权的宣战。教会在报刊上对他组织了围攻,同时彼得堡教区总主教还派代表企图说服他放弃这一表明,但马尔科夫表示:“只与来人谈数学。”万般无奈的教会只好开除了他的教籍。
马尔科夫的这一行动与托尔斯泰 1901 年被东正教除籍一事有什么关系,我们手头没有更充分的材料能加以说明[注⑦:据马尔科夫儿子写的传记,父亲当年的行动正是针对教会开除托尔斯泰教籍“这一散发着中世纪霉臭的荒唐举动”的],但是有一点十分明确,那就是他们在宗教与科学关系的看法上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数学家在托尔斯泰的作品中能发现许多他们感兴趣的内容,例如《战争与和平》中那个教女儿几何学、自己演算高等数学的老保尔康斯基公爵的原型,据说就是托尔斯泰的外祖父。在这部名著的尾声,我们还可以读到有关概率论的一段议论——托尔斯泰在谈到当代科学与旧的宗教、法律、道德规范之间的关系时写到:“自从有人说出并证明了出生率和犯罪率服从数学定律,一定的地理的和政治经济条件决定这种和那种政府形式,人口和土地的关系产生人民的移动,从那个时候起,历史所寄托的那些基础便在实际上被毁坏了。”这不正是布尼亚科夫斯基感到恼火的“有些哲学家”的言论吗?
1913 年,沙皇政府为了转移国内日益高涨的革命情绪和准备战争,决定以 1613 年全俄贵族会议选举哈依尔·罗曼诺夫(М. Ф. Романовы,1596—1645)为沙皇这一事件为标志,举行浮华的罗曼诺夫王朝建立三百周年庆典。于此针锋相对,马尔科夫决定以瑞士数学家贝努利(J. Bernoulli,1654—1705)于 1713 年出版的《猜度数》(Ars Conjectandi)为标志,在科学界发起庆祝大数定律发现二百周年的活动[注⑧:《猜度术》载有世界上第一个大数定律,该书于 J. 贝努利去世后八年后才出版,所以实际上大数定律的发现应在 1705 年之前]。这一行动清楚表明了马尔科夫对罗曼诺夫家族统治的蔑视,以及对人类精神财富创造者的无比崇敬。
马尔科夫就是这样一个刚正不阿的学者,一个不畏强暴的勇士,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和民主运动的斗士。
献身俄罗斯教育事业
从 1880 年开始马尔科夫就在彼得堡大学任教,先是担任助教和讲师,1886 年成为副教授,1893 年升为正教授,1905 年退休荣获终身荣誉教授称号。25年来,他先后讲授过微积分、数论、函数论、矩论、计算方法、微分方程、概率论等课程,为俄国培养了许多出色的数学人才。关于马尔科夫的讲课风格毁誉不一。他与切比雪夫和李雅普诺夫不同,讲课时既不在乎板书的工整也不注意表情的生动,而且常常有意略去教科书中的传统题材,因此一般的学生抱怨不好懂;但少数优秀的学生发现他的课程从逻辑上具有无可指责的严密性,内容充实无华,其中往往还包括一些他本人的最新研究成果。
从教授席位退休以后,马尔科夫仍然以科学院院士的身份在彼得堡大学开设概率论课程,讲义用的就是倾注了他半生心血的《概率演算》。为了开好这门课程,他反复对这部书进行修改,直到临终前还进行第四版的校订工作。这一最后的修订本于他逝世两年后出版。
十月革命前夕,彼得堡的局势动荡不定,科学院与大学已无正常的工作秩序,马尔科夫在这种情况下请求科学院派他到外省去从事中学教育。1917年9月,年过花甲的马尔科夫来到梁赞省一个叫萨兰斯克的县城,无偿地承担县中学的数学教学工作。他有个 14 岁的儿子也一同来到这里,恰好就插班在他任课的年级,这个小马尔科夫(А. А. Марков,1903—1979)后来也成了有名的数学家,1953 年当选为苏联科学院的通讯院士[注⑨:小马尔科夫的名字及父名与父亲完全相同,本文所用的文献 1 就是他为父亲写的传记。小马尔科夫最先研究理论物理和天体力学,后转向动力体系理论、测度论、拓扑学、代数等。参见林尼克、沙宁《安德列·安德列也维奇·马尔科夫》,中译载 1955 年 2 月《数学通报》]。
据小马尔科夫回忆,父亲在县中学的第一堂课是十分吓人的。一个成绩一向优秀的学生被叫到黑板前演算,当他按照原任课教师的要求用圆规和三角板在黑板上画图时,马尔科夫大为恼火,狠狠地批评了这种在枝节问题上精雕细琢的做法。他讲课时总是随手画出一个示意图,而把重点放在解题的思路和方法上。为了弥补学生们的知识缺陷,他经常利用课余时间引导他们做难度较大的习题。
马尔科夫父子到萨兰斯克不久十月革命就爆发了,由于内战和饥荒,他们在这里度过了一个艰苦的学年,但是马尔科夫不介意生活条件的艰苦,他把相当大的精力用在提高学生的数学修养上,为此学校领导和当地苏维埃对他十分感谢。
1919 年秋,马尔科夫回到彼得堡治疗眼疾,手术后返回阔别已久的学校继续开设他的概率论讲座。这时他的体力已远不如前了,每次讲课都要儿子搀扶着进出教室。然而当他一站到讲台上就感到来了精神。在几十年的教学生涯里,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忠实地向学生们灌输彼得堡数学学派的信条和理想。他继承了切比雪夫对具体问题的兴趣,不断追求数学方法的简单化和精确的结果,善于向经典课题汲取养料,同时把自己的事业深深扎根在大学这块沃土之中。在彼得堡数学家团体中,没有人比他更“彼得堡化”了。有一次别人向他请教数学的定义,他不无骄傲地说“数学,那就是高斯、切比雪夫、李雅普诺夫、斯捷克洛夫[注⑩:斯捷克洛夫(В. А. Стеклов,1864—1926)是李雅普诺夫的学生,十月革命后成为苏联数学界的领袖,现在苏联科学院的数学研究所即以他的名字命名]和我所从事研究的东西。”
1919 年秋天,马尔科夫的病情开始严重起来,他只得离开心爱的学校。在生命的最后一年里,他还在抓紧时间修订《概率演算》。1922 年 7 月 20 日,这位在众多数学分支里留下足迹和为科学与民主奋斗一生的老人辞别了人世。
马尔科夫的遗体被安葬在彼得堡的米特罗芳耶夫斯基公墓,他的墓碑没有过多的修饰,就像他的文章和讲课一样朴素无华。然而他的思想、他的成就、他的品德就像一座巍峨的丰碑,永远矗立在真理的求索者心中。
主要参考文献
[1] А. А. Марков, Биография А. А. Маркова, Избранный труды теории чисел и теории вероятностей А. А. Маркова,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Академии Наук СССР, 1951.
[2] И. З. Штокало, История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том 2,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Наукова думка》, 1967.
[3] Б. В. Гнеденко, Развитие теории вероятностей в России, Труды института истории естествознани, том 2,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Академии Наук СССР, 1948.
[4] Ch. C. Gillispie, Dictionary of Scientific Biography, Charles Scribner's Sons, Vol. 9, 197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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