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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溯陈景润的成名史(王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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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20 10: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回溯陈景润的成名史
(《科学文化评论》第7卷第5期)
王  珊
摘要  本文通过回溯陈景润的成名史,简要分析了在各个时期陈景润的知名度的一些情况,重点分析《哥德巴赫猜想》一文的发表何以给陈景润带来了家喻户晓的名声,间带分析了当时的形势和陈景润的自身性格以及《猜想》塑造的“科学英雄”形象对陈景润的成名的作用。此外通过对后续效应的分析得出“陈景润精神”的符号化是90年代以后陈景润的知名度仍得以延续的原因。由整个回溯可以看出《哥德巴赫猜想》是应运而生的,而陈景润的成名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但并不完全是政治的需要,他呼应了时代的转变,人性的复苏,也达到甚至可能超越了政治在那个特殊时期的期望。
关键词  哥德巴赫猜想  陈景润  科学传播  符号化
1978年1月号的《人民文学》上刊登了徐迟的一篇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徐迟 1978,页53]。 正是这篇文章,使一个科学怪人变成了大众心目中的科学英雄。关于陈景润的话题至今还不时被人提起,其知名度用家喻户晓来形容毫不为过。陈景润的知名度,是中国科学家宣传的一个神话,几乎不可能重演。本文试图揭示这个“神话”是如何塑造出来的。具体而论,徐迟的这篇报告文学对于陈景润的成名有怎样的作用?《哥德巴赫猜想》中塑造的陈景润具有怎样的特征?这些特征是否因为太过片面而歪曲了普通大众对陈景润本人的理解?此外是否还有别的原因?这些是本文试图追寻的问题。
1978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对于知识分子来说,“科学的春天”是从那个时候才真正开始的。陈景润的成名与此几乎与此同步,这可能会让有的人认为:陈景润之所以“轰动”是那个时代的产物,是政治的需要。因此本文也将试图解释陈景润的成名与他所处的那个时代以及政治的联系。

一  一个不合时宜的数学天才

1953年夏天,陈景润被分配到北京第四中学做数学教员。他不善于言辞也不善于讲课,显得无所适从,却又想做个负责任的人,又急又累,终于病倒。他所在中学的领导无法承认他是厦大培养的高材生,而厦大校长王亚南则认为是工作分配不当。在王亚南校长的帮助下,他终于回到厦大数学系做了资料管理员,回到了他的性格缺点不足以掩盖他的才华的环境当中。从王校长后来的安排可以看出,他很清楚陈景润的天才应该用到研究中[①]。按平常人的理解,真正的天才应该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能发挥他的本领,而陈景润没有做到,所以他被人误解、漠视都情有可原。他孤僻的性格使他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成为一个不合时宜的数学天才。
回到厦大后,陈景润的努力研究获得了一些成果,其中包括《他利问题》,即推进华罗庚关于“他利问题”的成果的论文。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要想改进著名数学家的成果,是需要很大勇气的,也需要有非凡的智慧。陈景润的的老师李文清把这篇论文寄给了华罗庚。这篇论文由王元看过后介绍给华罗庚,华罗庚亲自看完,感到很高兴。然后他推荐陈景润参加1956年的全国数学会议宣读论文。得到华罗庚的赏识,是陈景润人生发生转折的关键。
陈景润到北京后,华罗庚会见了他。华罗庚的确是个伯乐,他看出讷言的陈景润有着优秀的研究才能,便有了将陈景润调到数学所的想法 [陈景润 1988,页38]。陈景润参加了当年的全国数学论文大会,他的名字第一次被登上《人民日报》[②]。此次经历,让他获得了真正进入研究领域的通行证,也成了他在随后的年代中坎坷遭遇的第一条罪状。
陈景润于1957年9月被调到数学所当实习研究员。在这里,他勤奋努力,心无旁骛,成了有名的“安钻迷”。这个最初是赞扬的称号很快就随着政治运动的变化而成为他作为“小白旗”的罪状。他做的研究和写的论文越多,就越是要受到批判。结果他被调到大连化学物理研究所做一些他后来不愿提起的事情。1962年,他终于又被调回数学所,尽管他的“白专”帽子还在,他却顽固不化地走他的道路,只是他行事更加谨慎小心,研究方向和工作内容不到快要发表时极少有人知道。1963年发表《圆内整点问题》之后,他很快就开始了“摘取皇冠上的明珠”的工作。[吴苾雯 1999,页61-67]
当陈景润在数学所的小房间里埋头苦算时,外面的世界早已箭拔弩张,风云变幻。只要那些政治运动没有完全摧毁他的研究生活,他就不会采取任何行动。在这个偶尔会被政治运动波及的时期,陈景润完成了“大偶数表示为一个素数及一个不超过两个素数的乘积之和”(通称“1+2”)的初步证明。他的论文以简报的形式发表[③],但要得到数学界的承认,他必须完善这个证明。
然而“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不过是一个小人物,却也是带过帽子的人物——白专典型。除了一些传说的怪癖,总的说来他与世无争。他躲进那本来就不是人住之所的小锅炉房里,不影响别人,别人也不会注意到他。相比当时那些正遭受迫害的人而言,或者相比陈景润曾被迫逗留过的“牛棚”,陈景润在他六平米的锅炉房里,能比较安全地营造他的数学小世界[④]。在这里,他提出了“陈式定理”。在完善“1+2”的漫长过程中,陈景润小心翼翼地生活,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仿佛被人们遗忘了。
直到1973年4月“陈景润事件”的发生[⑤]。其时,陈景润的“1+2”刚刚在复刊的《中国科学》上发表 [陈景润 1973],王元等人审阅该论文后,所有的犹豫到最后还是变成支持的行动,表现了这些科学家面对如此卓越的成果时无愧历史的良心。[王元1999,页342] 他们一致的专业认同通过当时中科院还没有彻底崩坏的科研工作报告等形式,传达给其他方向和其他专业的科学家,以至中央领导。
陈景润的成果在当时的确达到了国际先进水平,当时的一些常识便有了双重标准。陈景润之前还是“白专”典型,现在他的身份随时会发生转变,可能成为艰苦奋斗,勇攀科学高峰的典型。而他身份的转变就不再是数学圈内的事了。他的情况打动了某些人。首先是写内参的新华社记者。顾迈南写了两篇内参,一篇报道其科学成就,一篇报道其身体状况。前者说其科学成就是“一项被认为在国际上是领先的新成就”,“是20世纪数学的最大成就之一”,这个调子在当时的政治氛围中是相当高的。后者则报道陈景润的身体状况急需治疗以继续进行科学研究[⑥]。这两篇内参感动了江青。江青写给毛主席是否要先救活陈景润的请示,本来毛主席的批示是请姚文元办,但江青等不及,便让迟群负责。既有毛主席的批示,又有江青的命令,迟群自然不敢怠慢。很快迟群便有了行动,于是有了“陈景润事件”[杨银禄2008]。这是陈景润在数学圈外知名的契机。
“陈景润事件”使陈景润的名字被很多人挂在嘴边,但他们并不全都明白他的成果和这件事的关系。基于人们对他一贯的认识,人们用各种猜测表达着恐慌或者不怀好意,直到1977年底徐迟去采访陈景润的时候还听到不少负面消息[⑦]。然而,“陈景润事件”只不过是科学从严冬苏醒过程中的一个小小插曲而已,其影响范围仍然只在一个圈子内,而且好坏两个方面都时有争论[⑧]。最初的两篇内参将陈景润由数学圈内带到数学圈外,使陈景润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下地位微妙,也带给了他不可多得的机遇。他被抢救,被重视,或者被误解,这些都成了他当时知名度的催化剂。
陈景润刚一出名,就有了政治上的利用价值。江青等人想要陈景润“揭发”华罗庚窃取他成果的罪行,当时中关村也一度流传华罗庚窃取陈景润成果的谣言。这件事终究不了了之。无论有什么人做过什么事,陈景润都没有站出来,想在政治上利用他的阴谋没有得逞 [王元1999,页344-346]。这个时候陈景润有成为一面旗帜的可能,而他退缩了。在这个时期,他比往常更加敏感,更谨小慎微。检查身体,住进医院是他当时唯一的妥协。[吴苾雯1999,页106-109]
“陈景润事件”使陈景润不再是一个被人遗忘的科学家,而是一个需要在扑朔迷离的政治环境中看清道路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周恩来总理请他当第四届人大代表。中央高层的承认给了他一颗定心丸,使他在担惊受怕多年的阴影之下有了些许安全感。这种带保护意图的措施使他在艰难的政治局势中很容易站在对的一方,他不再需要躲躲藏藏。他高兴地做了人大代表,这是他对政治的唯一回应。但敏感小心的性格使他在这样的情况下仍然毫不放松。他以“人大代表”的身份要求自己,注意着装,牺牲自己的时间听取别人的意见等等。这样,他有了一些在公众面前露面的机会,却并没有成为真正的知名人物,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人们遗忘的可能。

二  徐迟的《猜想》与一个科学英雄的诞生

如果1978年也有一句流行语,那么人们见面的时候会问:“《猜想》你看了没?”[⑨]这是在1978年1月号的《人民文学》上刊登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以及《人民日报》和《光明日报》同时转载和其他报纸相继转载该文以后发生的特殊现象。《人民文学》是当时知识分子的主要订阅读物之一,再考虑一下《人民日报》和《光明日报》等重要报纸当时的发行量,以及这些报纸在人民生活中所起的作用,估计陈景润的名字能渗透到了当时社会的每一个角落[⑩]。因此可以说是《猜想》让陈景润一夜全国知名。陈景润不再是默默无闻的小人物,或在部分人中谣传的“怪人”,而是被人称赞的攻克了科学难题、站在科学高峰的斗士,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艰苦奋斗、勇敢抗争的英雄。这一切,要归功于《猜想》,也得益于“科学的春天”正在到来。
首先要说,《猜想》是应时而生的。即使那个时候出现的不是《猜想》,也一定会有其他报道科学家的文章。1976年10月,“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中央领导人于1977年提出了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奋斗目标,而科学技术现代化是关键。因此中国亟需调整知识分子政策,重视科技和教育。1977年5月底,华国锋提出要开科学大会,“对人民有贡献的专家和群众,要给与表扬,戴红花”,“他们应该受到国家和人民的尊重”[袁振东2008,页38]。在中共中央发出召开全国科学大会的通知时,宣传方面已经先行了[11]。《人民文学》也应时要写宣传科学家的报告文学。在经历了“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宣传政策之后,一定会用原来的方法找到新的对象树立典型、重点宣传。而广大人民也急切地想知道新的风向,盼望新的风向。科学大会也好,《猜想》也好,都是当时的人心所向。
看当时的报纸杂志,所有政治上的说辞都有些后来“拨乱反正”的意味,在此或许可以把为知识分子正名的过程看作一次全社会的“集体反对”[12]。经历了长时间的昏暗与混乱,稍有理智的人就能看出这场运动的荒唐,物质生活的匮乏和政治生活的紧张还有文化生活的乏味,足以让所有犯错的人都清醒过来。这些从后来出现的大批反映文艺新风、歌颂新的科技政策、唾骂“四人帮”统治下的一切不合理的制度的文章中都可以看到,也可以从伤痕文学的诸多作品以及很多回忆录或自传中看到。在这样一种氛围中,《猜想》是科学的春天最早盛开的花朵,是那个时期报告文学的奇葩。陈景润的世界性成果唤醒了人们被扭曲压抑的民族自豪感,它闪着照亮人们心窗的明珠般的光芒。
《猜想》本身并不是为了成为一面大旗而写,但它是为了配合新的旗帜而助威呐喊的产品。从这一点上说,《猜想》成为新的旗帜也有一些偶然。要说明《猜想》的偶然,就要回到其主人公这样一个颇受争议的人物身上。陈景润的特别以及《猜想》对他的塑造是《猜想》成功的第二大因素。
看《哥德巴赫猜想》中对陈景润的一段描述:“陈景润曾经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关于他,传说纷纭,莫衷一是。有善意的误解、无知的嘲讽,恶意的诽谤、热情的支持,都可以使得这个人扭曲、变形、砸烂或扩张放大。理解人不容易;理解这个数学家更难。他特殊敏感、过于早熟、极为神经质、思想高度集中。……”[13]单从这段文字中,并不能理解陈景润是个怎样的人。我们能够借助的只有其他的辅助描写,如他的衣着、他的住房、他的病痛等等,然后是他的成果。略带写意式的描写塑造了一个科学英雄,一个迎合当时社会期待的人物。诗意的描写则给予了一种正面的情感,使陈景润显得性格相对简单,容易理解,容易得到共鸣。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猜想》只着重塑造了陈景润的一面,弱化了他性格的负面,也即他“科学怪人”的形象,缩短了他与普通人的距离。在徐迟的理解中,陈景润是一个很有政治头脑的科学家,是非观念明确,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傻”,那样“痴”,绝不是他听来的单纯的“科学怪人”,他的一些怪癖多半属于性格所致 [周明 2001;周明 2008]。与陈景润的接触,使他消除了对陈景润的误解。又因为他不像中科院数学所其他人所见的尽是陈景润不被人理解的方面,所以徐迟笔下的陈景润很好懂,其形象才易被人民大众接受。
陈景润性格的特殊对《猜想》的成功也起了微妙作用。看看徐迟在同一时期所写的几篇关于科学家的报告文学,简单做一下比较就可以知道,陈景润并不是徐迟所写的第一个科学家,也不是最有名的。其他著名科学家的事迹,也都十分感人。以徐迟的文笔文风来说,《猜想》也并不是唯一出色的一篇。但为什么《猜想》会成为最成功的那一篇呢?这就要探讨一下它的特殊性。[14]
《猜想》最特殊的就是用隐晦的诗意的语言去批判那个年代的错误,这是史无前例的大胆的言语,赢得了普遍的心声和拥护。徐迟写这一段文字是因为对陈景润的遭遇感到无比愤怒 [徐迟 1980,页83]。而陈景润的遭遇却并不是特殊的。如徐迟所写的蔡希陶等科学家,其贡献和付出也都显而易见,他们的遭遇也让人不得不叹息时代的错误,却不会感到无比愤怒。因为他们与周围的世界沟通没有问题,他们坚持自己的原则,做正直的人、正直的科学家。他们的科学工作受到些许阻碍,也遭受了迫害,但其经历并不独特。陈景润则不同,因为他极度敏感的个性使得他的遭遇显得比较过分,成为非人的待遇,让人同情和愤怒,更让人敬仰他的坚持,仿佛他的行为比别人高一个层次,是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捍卫科学研究的自由。其实他只是大批同样正直的科学家中的一个。《猜想》的出现,却使他成为最容易被记住的那一个。
《猜想》中的一些细节描述也会给读者带来新鲜感。打饭的路上思索数学问题撞到树干,学习外语的细节,他的紧张得异于常人的时间表,被关到图书馆的事,六平米的没有电灯没有桌子的小屋,春节有人送苹果时他的感动,这些最细小的地方所展现的,丝毫无损于科学英雄的形象,反而增添了一份亲切感,一种趣味 [徐迟 1978,页53-68]。《猜想》所描述的陈景润生活十分简单,简单到只有这些最琐屑的地方才能显出他的真性情。而只有在1978年,“科学的春天”呼之欲出时,人们才能稍稍理解陈景润的真性情。这稍稍理解并不足以抹杀陈景润性格中明显异于凡人的缺点,而人们却依然包容了他。“人无完人”的强烈认同感也激发了人们向他学习的热情。自《猜想》以后,伤痕文学兴起,《猜想》的成功从一个微小的侧面显示了人性的苏醒和回归。
陈景润是一个“科学英雄”,这在某个特定时期之前是不会出现的。在1977年之前,长时间内政治和阶级斗争密不可分。那时候的“英雄”随着各时期的斗争重点不同而不同。如雷锋和王杰是生产劳动和“大跃进”等为主导时期的学习榜样,学习他们不怕苦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学习他们为共产主义理想献身的斗志。金训华是上山下乡时期知识分子自我改造的积极分子,他的牺牲唤起更多天真学子的热情。“白卷英雄”张铁生则出现在文革后期,反智识局面接近失控,所有有识之士都不能再忍受那种荒诞,而“四人帮”却欲将这种反潮流变成理所当然。除了雷锋在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需要下重新包装隆重上演以外,这些人物随着政治与阶级斗争的划清界限而迅速消失,成了政治的牺牲品。
陈景润则不同,他在政治与科学教育开始紧密相连的时候被树立起来,其影响无疑是空前的。一方面,政治上需要以他为代表告知所有知识分子,只要有真才实学,一定会获得应得的奖赏与尊重,只要肯钻研,一定会有国家和人民支持。另一方面,知识分子落实政策也以陈景润和其他一批相当重要人物工作的恢复及待遇的提升而全面开始。科学大会的召开是这种紧密相联的铁证,是名副其实的“科学的春天”。知识分子受到尊重这一转变彻底改变了整个国家,改变了人们对国家对政治对科学文化对历史的认识,迎来了新的时代。即使后来政治更倾向于与经济合作,也没有改变知识在社会主义建设中的地位。从这种意义上说,这种转变连结了国家与人民,连结了未来。因为这种关系到每个人的转变,使每个人都能记住《猜想》,记住陈景润。
不过,陈景润并不是中央有意要树立起来的英雄。在即将召开科学大会的时候,中央的宣传主要还是集中在政策和科学大会本身上,对科学人物的宣传是配合科学大会的。《猜想》在这个时候出现,使陈景润成为了科学英雄。这种先出自民间的情况与先前的那些“英雄”相比是极为特殊的,因此相比过去那些“政治符号化”的英雄,不需要中央发向“陈景润同志学习一类”的通知,人们就会自发地呼吁向陈景润同志学习,也就有了在中小学校提倡学习陈景润的现象。也因为陈景润不是中央特意树立的英雄,人们才能对他的事迹他的生活等有各自的看法,才能更真切地理解他,学习他,记住他。紧接而来的各种宣传并没有任何将陈景润政治化的迹象,而仅仅是先前陈景润形象的一再重复。
《猜想》是一篇十分重要的报告文学,也是一篇简单的报告文学。它一万六千多字的篇幅简单刻画了陈景润的大半生,囊括了他所有的辛酸与骄傲。在人们认识陈景润的过程中,它是一个开始,也是一个永远的坐标。《猜想》的成功是那个时代各方面原因的综合,但主要是一种文化心态的苏醒。其中对时代的描述如同其本身一样,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三  锦上添花和后续效应

自《猜想》以后,陈景润一夜成名,但讲到家喻户晓,却是后来的锦上添花和诸多后续效应,如全国科学大会做大会报告、领导人接见、破格提升、陈景润的婚姻等等公众话题,报刊、连环画和电影、电视等宣传等等。这一切将陈景润由一个应“科学的春天”而生的科学英雄,变成在后来的二十多年都闻名遐迩的人物。人们对陈景润的认识随着时代发展的重点变化而变化,这些都与媒体对公众的引导有关。然而无论怎样引导,陈景润的形象都是深入人心的,也终究不会脱离他“科学英雄”的形象。
首先要说的是1978年至1996年间的报纸杂志。1978年《人民日报》和《光明日报》同时转载《猜想》以后,《工人日报》、《中国青年报》、《文汇报》,以及各省市报纸、 电台,纷纷转载转播《猜想》,这是对陈景润宣传的第一轮。然后报纸杂志上不时可以看见陈景润的情况,诸如出国讲学,领导接见,全国各地作报告,出席青少年竞赛,人大代表等等,也有一些他受邀写给某些杂志的文稿。人们对陈景润的关注可以代表当时人们对任何一个科学家可能关注的最高程度。“科学的春天”刚刚到来,陈景润的病情也已得到控制,他在很多公众场合都有出席,这是他当时喜悦心情的表现。他终究还是不善言辞的陈景润,说不出哗众取宠的漂亮话,然而他所有的语言已经不会像以前一样遭到误解,反而成为人们更喜爱他的理由。
其次要说的就是《猜想》以后各地出版社相继推出的近百万册陈景润的连环画[15]。这些连环画各有侧重,内容相似,所刻画的陈景润的形象也与《猜想》一致。其中,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0年6月推出的《陈景润》应该是最早出现的版本且发行量最大的版本,这本连环画中,最突出的地方就是连续九页都有一个时钟,配合文字,人们的脑海中想不记住一个勤奋惜时的陈景润都不行。像这样用图画和文字并用来刻画人物,可以留下更直观更深刻的印象,也不需要从优美的文字中体会什么深意,可以得到更多的读者。
随后又不时有由陈景润的故事改编而成的读物,用来鼓励青少年走向科学。在广大中小学校普遍提倡学习陈景润,使他影响了几乎一代人。这些通俗读物浅显易懂,行文生动有趣,不只适合老人和青少年,也适合一些文化程度较低的人,这使了解陈景润的人群范围进一步扩大,又通过口耳相传这种形式互相加深印象。
在《猜想》热尚未消退时出现的宣传还包括众多画报摄影。这些宣传中的陈景润可以说是为了宣传而宣传,他的形象仍然是《猜想》所描写的在昏暗的蜗居中刻苦钻研的感觉。如《中国摄影》1978年第2期有谈到拍摄者如何拍摄,拍摄者选择陈景润在夜间工作的时机,以台灯和一些工具书为前景,以书架为背景,加上陈景润的棉衣,纯然一副紧张工作的情景[16]。他瘦削的面容让人联想到的只有不畏艰苦、坚强不屈,他手边的书籍让人联想到的只有治学严谨、实事求是,二者合起来让人联想到的就是《猜想》中的“科学英雄”。这一方面反映了拍摄者的拍摄意图,另一方面也可以反映当时读者的普遍期望,二者均要求陈景润是人们熟识的已知的陈景润。
《猜想》和后续的锦上添花相得益彰,形成了他一成不变的形象,一个拥有诸多缺点、却屹立在攀登科学的高峰上,向更高处求索的科学英雄。这个形象在当时的环境中深得人心,也固化了人们对陈景润的认识。某种程度上说,甚至同化了陈景润和科学英雄二者的一致。使一个时期内,文艺作品中刻画的所有的科技工作者都有陈景润的影子。
陈景润逝世以后,激起了人们对他的精神新一轮的感怀与呼吁。人民日报1996年第一季度通讯类一等奖的《陈景润,精神魅力永存》及《陈景润,精神魅力永存(续)》,应该是其逝世后最及时最优秀的作品。陈景润逝世以后,有了不少怀念他的作品出现,如他的传记就有好几个版本[17]。而电视剧《陈景润》的播出则弥补了更多陈景润青年时代的空白,对于青年学子更有激励作用。从这些详尽的自传和电视剧中可以看到一个稍稍不同于《猜想》中的陈景润。这个陈景润更真实,更像一个人,一个普通的人。他的成败得失都可以通过他的成长过程得到理解。那些帽子、称号和争议,除了与对时代的普遍理解有关以外,都显得不重要。他精明与否成了永久的迷,每个人都可以有不同的理解、不同的结论。陈景润自始至终就是一个为数学而生的人,同徐迟刚见到他时的感觉一样,是一个活在数学的世界的人[18]。因为一个特殊的时代,使他成为了英雄。因为成了英雄,他不得不回归现实做一些人们可以接受的事情[19]。无论妥协也好,精明选择也好,陈景润在1978年以后配合宣传做的一些符合他公众形象的事情,都只是顺应了他对自身的定位,也顺应了“马太效应”的发展。[20]
这些作品的出现,无论其真实度如何,都不会改变大众对陈景润的大致认识。这个认识既是由《猜想》得来的最初的认识,也是经过长久的宣传得来的普遍认识。这种普遍认识既在这些作品中有所体现,也在众多文章中可以窥见。截至2008年12月,可以在中国期刊网全文数据库中搜到10774篇文章有提到陈景润的名字,而这些文章中只有137篇文章标题中有“陈景润”,也即与他直接相关[21]。其他10637篇文章中提及“陈景润”都只不过是联想或者象征,即“陈景润”在这些文章中都只是一种符号。
当“陈景润”成为一种符号以后,陈景润精神用“陈景润”三个字就足以概括。“陈景润”三个字就代表着刻苦钻研,顽强拼搏,勇攀科学高峰,为科学献身。在《猜想》中,还有很重要的部分提及陈景润的“1+2”,意在强调他的杰出成果和陈景润精神。而当“陈景润”成为一种符号时,他的成果就显得不那么重要。忽略他的成果,而仅重视他的精神,使得所有的领域都能联系起来,融会贯通,也就能更简单地强调和巩固陈景润的知名度。徐迟写《猜想》的时候,还要补补数论知识,只有这样才能写好《猜想》,写好陈景润。而看了《猜想》,领略了陈景润精神,将“陈景润”变成符号以后,则不再需要有任何数论知识,就能理解陈景润。只要人们愿意,就可以让陈景润影响更多的人。这种结果是徐迟写《猜想》时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的。

结  语

在《猜想》之前,时代的整体思想背景还不成熟,所以他的文章发表之后,并没有获得非常大的反响。从陈景润发表“1+2”的论文到他因《猜想》而全国知名历时4年多,他知名的范围一步步扩大得益于当时的政治气氛。“陈景润事件”和他成为人大代表以及《猜想》都是他的机遇,而他由始至终都是一个被动者。在“文化大革命”之前,他所做的一切都仿佛是错误的,给人他不通政治的印象,而到了他的论文发表以后,他仿佛又时刻选择了正确的一方,被某些人认为他其实非常精明。他接受了他本不应该在乎的名气,因为他知道这是他后来能自由进行研究所必须具备的东西。至少在他的位置,他看得清楚是“1+2”所带来的名气拯救了他在黑暗年代的后几年。
在《猜想》发表之时,整体的思想背景成熟了。社会的“集体反对”需要《猜想》一类的文章,人民大众需要陈景润这样的英雄,社会需要对科学的春天的宣传,旧的错误需要批判,因此《猜想》应运而生,应运而红,陈景润一夜成名,其知名度与其科学论文的发表所得不可同日而语。他是否变精明只是一种猜测,而他性格的弱点则几乎从没变过。但《猜想》之时,已没有人再苛责他,而对他的一切都抱有深切的同情。一些在他的论文刚发表时无法解释的事情在《猜想》之时却可以得到解释,因为“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人性渐渐地回复,人们想要摈弃之前的一切错误,不再用先前处处求全求好的眼光去看人看事。只要从《猜想》所写的事实中能感受到陈景润的努力和隐忍,人们被感动了就会从心底里热爱他赞扬他接受他。《猜想》只是一个开始,它既引领了一个时期的报告文学,也影响了一个时期的文艺。时代在改变,《猜想》顺应了这个改变。
《猜想》以后的马太效应则将陈景润的形象符号化、固定化,使陈景润的形象更为深入人心。这个时期宣传手段的多样化和宣传主题的确立极为重要。对陈景润的宣传就是除了先前的报纸杂志以外,有了连环画、书籍、画报摄影、电视剧等,这些宣传手段将会随着时代的发展和技术的进步更丰富有效。而对陈景润的宣传主题则渐渐简化成陈景润精神,哥德巴赫猜想是大众无法理解的,而陈景润精神则是人人都可以理解的。将陈景润这个人简化为陈景润精神之后,其形象就基本固定了,陈景润就不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一批相似的科技工作者,也是一种为科学献身的象征。
然而,必须说《猜想》对于陈景润的成名至关重要。《猜想》中的陈景润是刻苦钻研、顽强拼搏、勇攀科学高峰,为科学献身的一个人,这个“科学英雄”的形象直接导出了后来的“陈景润精神”。《猜想》中的陈景润是一个不完整的陈景润,但并不是凭空捏造了一个科学英雄,而是适当地顺应实际需要塑造了一个感人的科学家形象。如果普通大众需要了解完全真实的陈景润,《猜想》就不是成功的。但普通大众的需要是可以由舆论引导的,《猜想》则出色地引导了普通大众的需要。可以说,《猜想》的出现虽是应时而生,但它本身也推进了当时的运势。因此陈景润因《猜想》成名既是政治的需要,更是那个时代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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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明 2001. 难忘徐迟.《编辑学刊》. (6).
周明 2008. 徐迟与《哥德巴赫猜想》.《人民文学》. (1).
周淑舫 1998.《陈景润的故事》. 长春: 时代文艺出版社.

   [①] 陈景润 1988,页34。另见吴苾雯 1999,页35-40和沈世豪 1997,页33-35。陈的自述与后两者所写的细节有所出入。
[②] 1956年8月24日的《人民日报》上有简短文字:“从大学毕业才三年的陈景润,在两年业余时间里,阅读了华罗庚的大部分著作,他提的一篇关于‘他利问题’的论文,对华罗庚的研究成果有了一些推进。”这是陈景润最早见报的消息。
[③] 见1966年5月15日出版的《科学通报》17 (9),大偶数表示为一个素数及一个不超过两个素数的乘积之和。因为只是一个初步的结果,且没有给出证明,他的成果没有得到国际数学界的承认。
[④] 见吴苾雯1999;沈世豪1997;罗生雄2001。这些传记中都有一些描述。后文关于陈景润的情况没有特殊标注的均可以参考这三本传记。
[⑤] “陈景润事件”的说法始于罗生雄的叙述,详细见于罗生雄2001。“陈景润事件”可以概括为陈景润突然由一个默默无闻的人便成人们谈论的富有争议的人物的缘起,其核心就是毛泽东主席和江青授意迟群等给陈景润治病的事以及这件事过后的一些是是非非。见罗生雄2001,页1-16。
[⑥]或许是因为内参中的言辞有所夸大,或许是因为江青被感动后心情急切,事实上陈景润的身体状况并没有到病危的程度。实际上,经医生确认,陈景润并不需要抢救。见罗生雄2001,页4。
[⑦] 周明2008;徐迟《写了〈猜想〉之后》,见徐迟1981。
[⑧] 罗生雄2001,页12-13。该书中对“陈景润事件”发生以后的时间段叙述的比其他传记详细,较具有参考价值。
[⑨] “‘《哥德巴赫猜想》一文你看了吗?’‘看了,看了,看了三遍!实在耐人寻味!’‘好多年没读到这样的文章了!’‘是啊,文风真正从‘四人帮’的魔掌下解放了!’最近,在街头,在阅览室、图书馆,经常听到一些文艺爱好者之间这样的对话。”这是《猜想》发表以后刊载在《人民文学》上的读者反馈,由这些反馈完全可以还原当时街头巷尾的情景。见黄书泉 1978。
[⑩] 《人民日报》当时的发行量为一百多万,《光明日报》的发行量也有几十万。《人民日报》一直有着两报一刊的优势,《光明日报》也是一知识分子为主要群体的重要报纸。这些可以在一些回忆文章中感受到。
[11] 关于科学大会的召开可以参见袁振东 2008。《中共中央关于召开全国科学大会的通知》于1977年9月23日出炉,而此时,徐迟已经开始了对陈景润的采访。因此,媒体的宣传是要早于中央的正式文件的。
[12] 此处“集体反对”是指知识分子是劳动者这种常识的确立在社会秩序中所经历的一种意识形态上的反应。借用弗·兹纳涅茨基的《知识人的社会角色》一书中,以文化知识系统为背景对常识性知识的论述:“某一社会的常识知识成为问题的唯一方式是作为此种知识的基础的文化秩序遭到了集体反对。……要动摇对社会秩序之显而易见的有效性及作为常识知识基础的不正自明的真理的信仰,就必须在社会内部发起反对力量。”
[13] 徐迟.哥德巴赫猜想.人民文学. 1978(1) ,页53-68。
[14] 见徐迟1978,此书收录了徐迟当时所有的科技人物类报告文学作品。
[15] 陈景润的连环画有:王立志绘连环画《陈景润》,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0年6月;林玉宇绘连环画《陈景润四探数学山》和《青年数学家陈景润》,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8月;林玉树、周文斌所绘《皇冠上的明珠——陈景润的故事》,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等多个版本。
[16] 见《中国摄影》,1978(2),页2、67。当时《人民画报》也有刊登陈景润的画像。
[17] 本文主要参考沈世豪 1997;吴苾雯 1999;罗生雄 2003,另外有王丽丽 1998;逢胜男 1998;周淑舫 1998。
[18] 徐迟:《写了〈猜想〉之后》,见徐迟 1981。
[19] 罗生雄 2001。此处所指的事情包括出席报告会等陈景润不太擅长的场合的事。
[20] “马太效应”是指是指好的愈好,坏的愈坏,多的愈多,少的愈少的一种现象。此处指陈景润越来越有名的现象。
[21] 该数据为通过中国知识资源总库分别输入全文检索和题名检索,检索词均为“陈景润”,跨库检索包括中国期刊全文数据库、中国优秀硕士学位论文全文数据库、中国博士学位论文全文数据库、重要报纸全文数据库、重要会议数据库和年鉴数据库,检索日期为2008年12月13日,其中有少数一稿多投的情况,均不作详细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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