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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 George Lusztig 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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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2-26 09:2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专访 George Lusztig 教授


George Lusztig 教授

策划 | 刘太平
访问 | 程舜仁、 王伟强、David Vogan
时间 | 2016 年 1 月 6 日
地点 | 中央研究院数学研究所(台湾)
整理 | 黄馨霈

来源 |《数学传播》2016 年 12 月(160)

George Lusztig 教授 1946 年生于罗马尼亚, 1968 年自 University of Bucharest 毕业, 1971 年取得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硕士和博士学位。现为麻省理工学院Abdun-Nur 数学讲座教授, 以在表现理论及代数群的工作为人所知。2005 年获罗马尼亚科学院数学研究所授予荣誉院士, 为英国皇家学会、 美国人文与科学学院及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2014 年获颁邵逸夫数学科学奖。2022 年沃尔夫数学奖得主,表彰“其对表示论及其相关领域的开创性贡献”。

程舜仁(以下简称“程”): 首先, George 谢谢你愿意接受访谈。我们先从下面的问题开始: 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对数学感兴趣?在怎样的年纪? 怎样的时间点?

Lusztig (以下简称“L”): 大概是 14 岁, 在那之前我对数学就很有兴趣, 但 14 岁才下定决心要当一位数学家。

程: 所以在进大学前, 你就知道自己想当数学家。

L: 对。

程: 了解。不过, 可能你也知道在华人的文化里, 父母通常……

L: 是因为八年级参加奥林匹亚竞赛, 那时我对这种国家奥林匹亚没什么概念, 不期待会有好的表现, 结果却出乎意料, 我就决定要认真花很多时间在上面。

王伟强(以下简称“王”): 在你初中的时候? 14岁?

L: 高中第一年的时候。

程: 你就读 University of Bucharest 的时候, 当时的数学系与西方的学校相较, 在课程上有什么不同?

L: 嗯, 很难比较, 非常不一样。首先, 大学要念五年, 但在最后两年必须做一些专题, 也许比较像硕士的学程。

程: 我要问的是, 进到大学只需要修数学课, 还是也需要修其它的?

L: 必须进到数学系, 通过入学考试, 决定自己喜欢的校系。

程: 所以不像在美国, 必须修其它数学以外的课……

L: 也不是, 举例来说, 学生得修马克思主义。每年都要修某些马克思主义的课, 五年中大概有两年要修。

程: 你学了什么? 我的意思是, 这些课教什么?

王: 我们在中国大陆有一门类似的课, 要学中国共产党的历史。

L: 对, 有一门辩证唯物主义, 是某种马克思主义哲学, 还有政治经济这类的主题, 但也都是马克思主义。此外我们还有教学教法的课。因为这个系基本上是为了培育师资, 所以我们要上教学教法, 另外第一年要上物理, 还有力学。

程: 所以是数学和力学的系, 跟俄罗斯的体系一样, 这回答了我第二个问题: 罗马尼亚的教育体系是否受到苏联影响? 显然在这所大学答案是肯定的。

L: 有个影响是, 市面上有许多俄文数学书, 翻译所有来自西方的东西, 每卷 Bourbaki 都有俄文翻译, 这些书定价极为低廉, 我能轻松购买, 相形之下比现在更负担得起。

程: 现在我们没人能买得起, 特别是 Elsevier 的期刊。

王: 你能读俄文吗?

L: 可以。

程: 想来你们在高中或大学俄文是必修?

L: 我们 4 年级到 11 年级都要学俄文, 大一大二也要。

程: 满多的。

王: 俄文是第二官方语言吗?

L: 不是。我们要修两种外语, 俄文是必修, 另一种可以选英文、法文或德文。

程: 所以你选的是?

L: 虽然理论上如此, 但也要看实际的开课状况, 不是每间学校都有这些选项。我修法文。

程: George, 你读 University of Bucharest 时, 有没有哪位教授影响你最深?

L: 有, 有位教授叫 Teleman。叫Teleman 的有好几位, 来自同一个家族, 有血缘关系。这位教授有四个兄弟都是数学家, 其中一位是我的教授。

程: 为什么你要到西方去?怎么去的?你离开罗马尼亚后直接去美国?

L: 不, 其实我先前到过西方一次, 又回到罗马尼亚。1968 年我参加意大利的暑期学术活动, 会后去了英国, 这其实是不被允许的, 但我去大使馆申请溯及既往的许可。回国半年后到德国波昂, 再去美国。其实, 我收到普林斯顿大学的邀请是因为 Atiyah 的关系。我第一次和 Atiyah 见面在牛津。

程: 我想不是每个人都知道 Atiyah 那时在普林斯顿。

L: 我 1968 年在牛津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他正要到普林斯顿。应聘的同时可以推荐一些年轻人到高等研究所, 他推荐我和他一起工作。所以 1969 年他已经在普林斯顿了。

程: 不, 你说过你先去了意大利。

L: 不是, 那是另一次, 是我第一次出国。先到意大利, 再到英国, 而后回罗马尼亚。我在牛津时就收到普林斯顿的邀请, 回国后申请去普林斯顿, 却遭到拒绝。

程: 那你怎么办?

L: 不过同时我也收到波昂 Arbeitstagung 的邀请。那个邀请被批准了, 因为时间短, 只有一周, 算是地方当局的权限, 长途旅行则需要中央批准。所以同一时间, 一个批准, 一个驳回。因此, 我先去了波昂, 从那里绕道去美国, 因为我没有美国签证。

程: 但你有普林斯顿的邀请函?

L: 对, 实际上我先去加拿大, 参加一场会议。在加拿大申请美国签证, 待了两个月, 之后才到普林斯顿。

程: 和 Michael Atiyah 一起做研究是怎样的情况?

L: 当然我不是他正式的学生, 他是非常杰出的数学家, 为人极好, 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其实我们讨论, 又讨论, 几乎天天都在讨论, 那真的……

王: 你去 Warwick 之前在普林斯顿待了一年?

L: 两年。

Vogan (以下简称“V”): 他必须拿到博士学位。

王: 对, 才可以教书。但你的论文做的不全是 Lie theory, 对吗?

L: 对。

王: 你是怎样逐渐地或者迅速地转向 Lie theory, 或 Lie type 有限群(finite groups) 的研究?

L: Atiyah 当然懂一些 Lie theory, 对古典群表现(classical group representation) 知道的既多又精。但他对例外群(exceptional groups) 评价不高, 觉得不重要, 可以忽略。因此我知道的全都是指标理论(index theory) 的东西, Michael Atiyah 其实是拓朴学家。但是后来因为 Quillen 的一场演讲, 那时 Quillen 也在普林斯顿, 他用有限群表现(representation of finite groups) 的方法解决拓朴里的一些问题;事实上, 他利用 Brauer lifting 把有限群的模表现(modular representation) 提升成以复数为系数的 virtual representation, 类似 Green 以前做过的东西。其实那是非常深奥的定理, 没有其他拓朴学家意识到这样做, 很令人赞叹。他运用那个方法解决某些拓朴的东西, 我很感兴趣, 问 Atiyah 对于 Brauer lifting 有没有更明确的了解。因为 Quillen 从有限体 GLn(Fq) 的自然表现着手, 以某种方式与某些复表现, 它的 virtual representation 连结。我问他是否已经知道 virtual representation 的分量(components)? Atiyah 告诉我, 特征标(characters) 已经知道, 但实际的表现仍未知, 特征标是经由 Green 的工作为人所知。

王: 在type A?

L: 那只是标准的 GLn(Fq) 表现。这些分量中有一个是离散级数表现(discrete series representation), 仍未知, 已知的只有它的特征标。我开始有兴趣, 所以学的基本上是我需要的, 后来我对表现理论越来越感兴趣。

王: 那时已经有 Green 的 GLn(Fq) 特征标理论?

L: 对, 1955 年就出来了。有趣的是, 离开普林斯顿前我得到 Warwick 大学的聘书, Green 正好在那。我以为对于我想解决的这个问题那里会是个好地方。但我错了, 其实他身体不太好, 几乎从没到系里来。

王: 之后你在 Warwick 持续做哪方面的研究?

L: 对, 但 Carter 在那, 我跟他讨论, 他为我解释各种代数群, 我们合写了一些论文。最后我终于能解决这个问题。

王: 在那个阶段你还是只研究 type A?

L: 不, 我第一件事是藉由运用 Witt 向量的某个明确的模型, 找到方法来建构这个 GLn(Fq) 的离散级数表现。然后很快地我开始对古典群问相同的问题, 因为它们也有一个自然的表现。在做这个工作的时候, 透过对 Brauer lifting 的审视, 我开始对表现理论有些了解。

V: 以当时的技巧来看, 不可能做出这些古典群的特定表现;但另一方面, 经由你之后十年的工作, 这些却变得出奇地简单。不过想到这些问题曾经那么复杂, 简单其实只是貌似简单。是这样吗?

L: 基本上古典群在 Brauer 提升(lifting) 之下会发生什么情况?比方说 symplectic 群, 有 2n 个分量(component), 在模设置(modular setting) 里有 2n 维表现, 将这 2n 维表现提升, 其中之一实际上是与 Coxeter 环面(torus) 对应的一个离散级数, 但其它的也很困难, 不是离散级数, 却必须用离散级数分解。在 GLn 里, 所有其它的都是直接 induced , 完全没有被分解。在别的古典群中, 分解不是简单的工作, 我必须了解有不等参数的Hecke algebra(Hecke algebra with unequal parameters), 是我必须要用的 所以比 GLn 还来的复杂。这个方法只能建构一个级数, 但古典群有多个离散级数, 好几个非同构(non-isomorphic) 的环面。事实上我下了不少功夫, 最终做出些成果, 却从未发表, 只写了一些非常简短的摘要。其实那是相当不错的理论, 没有发表某方面是因为它已经过时。但这一切其实帮助我获得许多经验, 在其它方面对我也有很大的助益。

V: 所以听起来, 你可能做了一些几乎是为这些古典群写下特征标列表(character tables)的事, 无论如何, 你非常明确地计算了很多表现的特征标, 了解所有的共轭类(conjugacy classes)。每个做数学的人都必须做些这样的计算, 但有些人比其他人还要喜欢, 你喜欢计算吗? 你算的真不少。

L: 嗯, 我确实很喜欢计算。

王: 嗯, 那些计算是我从来没有真正念过的东西, 但我学过你的辫子群(braid group)计算, 过了 20 年仍然是个折磨。我教过辫子群几次, 总是选比较简单的类型来教, 但即便如此它还是非常复杂。即使到了今天, 我也从未尝试计算 G2 。

V: 你说过在 Bucharest 必须修一门教学的课, 你有没有从这门课学到什么?

L: 没有。

V: 但另一方面你提到 Teleman , 你是怎么学到如何写出好的数学论文和做出好的数学? 你追随和效法的对象是谁?

L: 我在大学时的确写了些论文, 但我不认为我从 Teleman 身上学了什么。从 Atiyah 那倒是学了不少, 我试着以他为典范;应该说从 Deligne 身上学到更多, 我学了他的写作方式。

王: 我读过一些 Atiyah 的文章, 我记得你们的风格不是很类似, 让我这么说吧!

L: 不像。

V: 读论文、听演讲, 目前为止你已经读过也知道许多人做的数学, 有没有哪些人是你认为大家应该效法的最佳典范?

L: Milnor 是我心目中的第一名, 一直有人告诉我他是这方面最厉害的数学家。他的书绝对是最好的, 他的演讲也是最好的, 是我的典范。

V: 你是否慎重考虑过回去做拓朴? 1970 到 1980 年代, 在你开始做有限群、约化群(reductive groups)等之后, 你势如破竹地解决问题, 同时又快速地开启新问题, 很难想见你会回去做一些其它的东西, 因为还有很多东西值得挖掘。

L: 现在还是这样。不过还有个原因, 我在普林斯顿时觉得自己会成为拓朴学家, 我知道 Dennis Sullivan , 和他有些接触。事实上我当时的印象是, 他在解决拓朴的所有主要问题, 那就是我之所以不做拓朴的原因。其实即使到现在, 我还是觉得表现理论比拓朴有更多有趣的问题。我觉得拓朴作为一个工具是非常有用的。

王: 古典群有更有趣的东西。

L: 但我发现拓朴作为一个目标, 本身并不那么有趣。

V: 我忘了是谁说的, 数学就像花园, 在土地上施肥浇灌是很重要的。

L: Hironaka 说的。

V: 对, 但有些部分的数学是花朵, 所以或许群和表现是一些花朵。数学里有许许多多崭新的想法由你切身参与创造。我的印象是, 绝大多数的新观点是在你有待解的问题, 却无法用现有的数学解决时出现, 所以你就造了个新东西来解决一个旧问题。你是否曾发掘一些东西, 只因为它看起来会是很有意思的想法? 我总感觉 Kac-Moody Lie 代数像人为造出来的, 因为在 Serre relations 写下来后, 我们或许会说:“嗯, 我们不需要它是有限维代数之类的, 所有的形式(formalism)还是做得出来。” 我的感觉是, 似乎没有多少理由要去做这个可以做得出来的数学。但你引入这个主题的新东西, 似乎总是为了来告诉你与旧问题有关的东西, 至少起初如此。

L: 其实我的印象是, 向来在我追寻某些目标的时候, 总是运气好, 机缘凑巧发生了些事情。举个例子, 某个时候我非常想了解如何分类古典群的表现, 与 Deligne 合写论文后我就很想知道, 觉得这是真正重要的问题。尽管 GLn 的情形已为人所知, 如何分类古典群的表现却仍全然未知。我并没有想出任何新方法, 我已经知道与 Deligne 合写的论文中的方法。但后来我遇见 Ree 和 Chang 这两位韩国数学家, 你们知道这两个人吗?

V: Ree group 的 Ree ?

L: 对, 还有另一个人是他的合作者。他们研究有限体(finite field) 上的 特征标。我在温哥华碰到他们, Chang 告诉我他有个学生, 刚算出古典型的任意不等参数的 Iwahori Hecke algebra (Iwahori Hecke algebra of classical type with arbitrary unequal parameters), 他有它们的构造和度数(degrees), 这小子实际上不再做数学了。这个消息来的正是时候, 于是我研究他的东西, 发现几乎就是我缺少的。像这样的事有好几次, 我只是碰巧得到正好缺少的东西, 它们刚好被送到我面前。

王: 但是如果那时没有那个方法, 你大概会硬着头皮自己解了。

L: 有可能。这些机缘接二连三而来, 在我了解这些古典群之后, 立刻发现某篇论文的抽印本里有人找到 E8 型 Hecke algebra 的generic degree 。

王: 对例外群感兴趣, 你可不是 Atiyah 的好学生。

L: 我真正想做分类 回到前面提到的 generic degree , 我从那里得到如何建构非阿贝尔傅立叶变换矩阵(non-abelian Fourier transform matrix)的一些想法, 因为上述论文里有 E8 的度数表, 可以看到它们头几项都有这样的系数, 1/120 , 1/24 ,……, 我从中看出一些模式(pattern)。不过这本抽印本来的时机正好。

王: 那些你都是自己动手算的, 对吗?

L: 不, 我没有做那些计算, 是别人算的。

程: 但我要说的是, 如果没有那些, 很有可能你会自己算, 是吗?

V: 嗯, 你有一些可以差遣的朋友。我的意思是, 最终你一定会需要所有 Weyl 群表现的分支表, 你不必自己算, 可以麻烦他们算, 不过要为结果负责。

L: 对, 即使在那之前, 我第一次用电脑是计算 fake degree , 在这项研究中我做了古典群的 fake degree , 我想知道例外群的 fake degree 。为此我找了 Warwick 的某个人, 告诉他计算规则, 他就帮我计算。那是我第一次用电脑。

王: 我想我知道他的名字, Beynon ? 他不是数学家。

L: 不是, 他是计算机科学领域的。

王: 所以对于 exceptional type 的计算有时没有电脑, 即便是你都觉得无望。

L: 对, 电脑带来很大的改变。大概在 1960 年代, 大家认为古典群简单, 而例外群较难。因为电脑的关系, 我想现在反过来了。

V: 我想问一个看似截然不同, 但或许也不是那么不同的事。Joanne Jonsson 是 MIT 数学系的行政人员。当然, 系上有很多人到各地开会, 他们常跟她聊起到过的地方, 她说她最喜欢听你跟她分享, 因为她说: “他看到每一样东西, 记得每一件事情。”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指的是显然你知道, 比起其他人, 你更能洞察某些数学的东西, 但你是否察觉到你对其他事物也是如此?

L: 我很讶异!

V: 你提到在种种因缘巧合下, 有现成的结果正是你需要的。不过数学世界里现成的成果比比皆是, 要找到合适可用的却未必那么容易。

L: 其实我会开始对量子群感兴趣, 是因为 Borel 写了封信给我, 他说 Michio Jimbo 有个工作我可能会感兴趣, 因为 Jimbo 做了些看似 Hecke algebra 的东西。他知道我对 Hecke algebra 有兴趣, 他说实际上 Hecke algebra 直接在 Jimbo 的工作里出现。他点出这点, 于是我研究量子群并且开了门课。

程: 那是什么时候? 哪一年?

L: 1986 。

王: 那篇论文在 86 年发表。我想我们可能对你在量子群的工作, 比你早期在李型有限群的工作知道的多一些。即使我翻过你早期的书一两次, 还是不确定自己吸收了多少。

L: 但我觉得李型有限群某方面来说, 比量子群来的有趣, 因为不知道结果, 很神秘。

王: 没错, 李型有限群的这些问题已经有 100 年那么老, 可说是一个古典的老问题。那么我们可以说引进几何方法是李型有限群的关键之一吗?

L: 确实, 没有几何的方法什么事也做不成。

V: 令人惊讶的是, Green 在 1950 年代就完整列出不可约 GLn 表现的表, 所以只要够努力, 似乎就能达成任何事。但也就是因为你和 Deligne 引进的几何方法, 才让其中的一些结果更清楚, 让人更明白什么必须是对的, 而不仅仅是某些可怕计算的结果。

L: 喔, Green 所有的文章都很令人赞叹, 他是唯一精通模表现的人, 所以能够用 Brauer 的方法。他是 Hall 的学生, 因此他知道关于 Hall 多项式的种种, 他用这个来定义 Green 多项式。他了解所有这些东西, 在他之前, Steinberg 在做这方面的研究, 但只做到 GL4 。

王: 我很确定对称多项式, Hall-Littlewood , 还有如何让所有这些东西运作, 确实需要对它们有所专精。不过回到量子群, 从 86 年到 94 这好几年间, 你都很专注在量子群上, 它是你的主要工作。

L: 对, 几乎有10 年之久。我研究两个理论, 其实是两件事: 一个是在单位(元)根的量子群(quantum groups at a root of unity), 试图了解它们对模表现的助益;另一个是 canonical basis 。

程: 那时我们还是学生。

王: 对, 那时候我还不懂 canonical basis , 虽然我上你的课时有抄笔记。

L: 但现在你了解颇深。

王: 但只有到了现在我才真的需要它。过去 5 到 10 年我已经被学生训练得很好, 不知怎的我被迫遭到不同学生以不同目的再教育。

L: 其实 Borel 是对的, 他可以看出了解 Hecke algebra 对我有帮助, 我就能把某些东西搬到量子群, 一点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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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26 09:31 | 显示全部楼层
V: 你谈到和 Atiyah 以及 Deligne 一起工作, 他们可以说是你的老师, 也是合作者。你喜欢和学生一起工作吗? 我的意思是你有两个选择:你可以写一本优美的书, 寄给出版社;或者收一位学生, 这是非常不同的满足。你有过美好的经验吗?

L: 有, 我有一些非常好的经验。我有一些非常优秀的学生, 很开心能有这样的学生。其中一个是 Spaltenstein, 另一个是 Xuhua He(注:何旭华)。我有好几个这样的学生, 但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 其中一些真的很优秀。

V: 有没有学生真的改变了你做数学的方式, 改变了你做某些问题的思维?

L: 有, 我从 Spaltenstein 身上学到很多, 比从其他学生那里学到的还多。他其实是我非常早期的学生, 大概是最早在英国的时候。

程: 他是第一个还是第二个学生?

L: 一开始我有三个学生, 他大概是一年后才来, 可能是第二个, 第一个是 de Concini 。

王: 从你的著作目录, 不难发现你绝大多数的论文都是单一作者。谈到这样的工作方式和合作者, 基本上是你自己的选择, 还是自然而然就是如此? 你有怎样的看法?

L: 没错, 我通常独自研究, 有些例外, 但我想单独做研究对我是很自然的。

王: 即使是那些冗长的计算, 你也愿意自己来?

程: George 说过他喜欢计算。

V: 我不晓得是否和 Deligne 合作, 宠坏了你和别人合作的胃口。

王: 可能很多人倾向有多位合作者, 而不是在漫长的学术生涯中独立研究?

V: 我问过在数学评论(Math Reviews) 工作的人, 他们可以轻易统计出共同作者的人数实际上是否有增加的趋势。我的印象是人数确实是增加的。

L: 甚至是四个人 我发现有四位作者的论文也变得稀松平常, 至少我在这场会议中看到。

程: 对, 没错, 三或四人。很平常, 因为沟通变得容易。

王: 对, 也变得有效率。单一个人只有一种专业。我们学东西不够快, 即便我们知道该学什么。合作者往往令我赞叹, 他们带来许多不错、 又有别于一般的方法, 我单打独斗可能要花更长、 或是一辈子的时间来学。

V: 不过关于合作有各式各样的笑话, 我记得的可能不是很对。骆驼是集体炮制的马(A camel is a horse designed by a committee.), 合作总有一些问题。

L: 我从来没有待过四人团队, 三个人就是上限。

V: 有一次你告诉我, 你在 Bucharest 念中学的时候

L: 不是中学, 在 Bucharest 是念大学的时候。

V: 对, 你参加划船队。怎么样分配划船、念书和做数学的时间?

L: 在 Bucharest 我划得不多。其实是高中最后两年我才划船, 与课业并不冲突。一周大概两次, 我体育很差, 因缘际会接触到划船。我忘了是怎样开始的, 但它改善了我的健康, 所以是很好的。

V: 但后来你没再继续了。

L: 后来念大学, 第一年仍持续, 不过不是很方便, 要走很远, 划了一年我不是很喜欢。在我们家乡有条河, 很方便, 我很喜欢。

V: 你找到其它活动了吗? 我的意思是, 为了做数学, 你是否觉得必须做点不同于数学的事?

L: 有, 举例来说, 像瑜珈。我想没有瑜珈我无法运作。

程: 做瑜珈时你是否会想到数学?

L: 不会。

程: 你是否可以轻易地让自己的脑袋关机? 譬如准备就寝时, 可以很快进入梦乡?

L: 我要睡觉时可以入睡, 问题在于我常在半夜醒来, 脑中总有些问题浮现, 让我往后两小时无法入眠。但就寝时没有问题, 因为很累。

V: 你说过你喜欢读 Milnor 的书, 有没有什么非数学的书你觉得值得一读?

L: 有。

V: 《爱在瘟疫蔓延时》?

L: 那本很不错, 我很喜欢。你喜欢吗?

V: 嗯, 我记得大概二十年前你提过。

L: 对, 我提过。

V: 看吧, 你要很小心你说过的话, 我们全都会记下来。

L: 嗯, 这位作家我很喜欢, 我读了好几本他的书。

程: 《百年孤寂》( 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 )?

L: 对。

王: 我想舜仁可能推荐过这些书给我。

程: 非常好的书, 马奎斯(Marquez)的书。

V: 你现在还会读非英文小说之类的书吗?

L: 会, 事实上我刚读了一些巴尔札克(Balzac)的法文小说, 有时我会读罗马尼亚文的书, 偶尔也读意大利文的, 但相对较少。意大利文的书过去倒是读了不少。

程: 你说过你只在意大利短期待过。

L: 一年。

V: 意大利文和罗马尼亚文相去不远?

L: 对, 但还是要学, 不是……

V: 嗯, 我知道意大利文不是方言。

L: 但还是可以从一种语文过渡到另一种, 了解到某种程度。

V: 你以前的俄文数学书是不是跟着你一起带到美国来?这些书还在吗?

L: 不, 是我姊姊带过来的, 我姊姊后来才来, 她把书带来, 所以全部都在。但我无法读俄国文学作品, 我的程度不到那。其实有本我最近读的书, 觉得很不错、值得推荐, 是俄国人 Vasily Grossman 写的《生命与命运》( Life and Fate ), 主题是史达林格勒战役。这本书真的很不错, 跟《战争与和平》有些相似, 也谈到某些涉及俄国国家存亡的战役。

V: 那么音乐呢? 你有很多机会听音乐吗?

L: 我太太功勤(Gongqing) 每天都会弹钢琴, 练琴。

程: 在家就有现场演奏可听, 真好!你睡前看书吗?是否让你感到放松?

L: 不会, 睡前不会。

王: 你本身写过好几本书, 是否享受写书的经验?

L: 那些不是真的书, 第一本写的是 GLn 的离散级数表现, 原先没有设定是一本书, 而是论文。我投稿 Ann.~Math., 他们提议出书而不是当作论文发表, 所以我就照做。

V: 《约化群在有限体的特征标》( The Characters of Reductive Groups over Finite Fields )?

L: 我也把它看作是论文而不是一本书, 书的话应该要让它更容易读, 但我没有这么做。我是用尽可能快速完成的方式来写, 所以我写下所有东西, 不很在意读者。

V: 我本来要问你写过几本书, 但我想那很容易计算, 你写的文章长度是常态分布, 任何一篇超过 200 页的论文都是书。

王: 但是" Introduction to Quantum Groups, Progr.in Math.110, Birkhauser Boston 1993, 341p. (Reprinted 1994, 2010.) " 肯定是一本书。

L: 是某种……但……

程: 是介绍(introduction)。

V: 如果是论文, 标题里就不该有“介绍”。

王: 但是这本你从开始就想把它写成一本书。

L: 对。

V: 那么 Hecke Algebras with Unequal Parameters 呢?

L: 那是被要求的, 我在 Montreal 给的系列演讲他们要我写成书。那些内容我在 MIT 讲过, 已经有一些笔记, 只需要加以扩充。所以实际上" Introduction to Quantum Groups " 大概是唯一原本就预定不是论文的书。

V: 真有趣。

王: 对, " Introduction to Quantum Groups "要花许多功夫才能融会贯通, 我的意思是, 需要另外的介绍才能进入这本介绍。

程: 我一直在想它的标题,…我的意思是,…你是刻意将书名取作" Introduction to Quantum Groups " 的吗?

L: 你觉得有误导之嫌?

V: 这个书名遵循 AndrE Weil 基础数论的传统, 我假定你相信这类好书很重要, 能让下一代数学家深入这些问题。你说过有限 Chevalley 群的特征标是最令人兴奋或极为令人兴奋的工作, Roger Carter 曾在文章中阐述这些, 我想很多人都受益良多。你想过这些吗? 会不会觉得写这样的书不是你的工作? 我的意思是, 量子群那本书有点像是那样。

L: 我知道, 但是有限群的表现理论, 可能我觉得自己了解的还不够深。所以有些仍待研究的东西, 我会把它放在心里, 有成果时写些文章好好阐述, 但我自认还没有准备好。我认为理论仍不完备, 我也不觉得自己擅长写这类文章。

V: 你只是必须学 LaTeX 。

王: 我想 George 在用 TeX , 对吧?

V: AMS TeX , 对。

L: 举个例子, 我很不擅长校对, 曾经出错。

V: 在我们刚刚提到的这 4 本书中, 有 7 个错……

王: 我认为你的方程式是可靠的, 不仅是印象而已, 其中不同的东西我都以很具体的方式用过。

V: 大约在 1980 年的时候, 你让我影印几页你算的幂零元素(nilpotent element)等等, 还有例外群。有这些计算非常好, 它们很完美。糟糕的是, 你用浅蓝墨水书写, 复印效果很差, 难以阅读, 但这些计算很可靠。

王: 现在你大部分的工作仍用手写, 还是你打字很快, 手写笔记打完就丢?

L: 不, 我打字, 确实不会整篇文章都用手写, 也许只会动手做一些计算, 累积够多之后就把它们打出来。

王: 学 LaTeX 时, 相对于 AMS TeX , 自动处理编号这项优点说服我们, 让我们都选择用 LaTeX 。但看起来, 你似乎从不为交叉参考(cross reference) 烦恼? 因为我们有时需要大幅更动排序, 方程式的编号当然就乱了, LaTeX 自动就会照顾到这点。AMS TeX 对你来说好用吗?

L: 因为我有不同的编号方式, 某些节是用 A, B, C, D 为方程式编号, 改变章节编号没有关系, 方程式的编号不需更动, 所以章节的号码不包含在方程式的编号里, 只是一个字母, 例如 1t 节, 方程式 A 之类的。

王: Quantum Group 这本书写的真好, 我对这个主题了解得越深, 就越发欣赏。除此之外, 我几乎没发现错误, 是近十年来我最为熟知的一本书。

程: 我想我们两个都各有两本。

程、王:一本在家, 一本在办公室。

L: 但我认为量子群相对简单, 有限群的表现理论更让人兴奋, 更有趣。

王: 这就是为什么我还可以懂一点量子群。

程: 你提到 Atiyah 和 Deligne , 有没有其他你景仰的数学家? 除了上述两位, 还有其他人吗?

L: Gauss , 举例来说。

程: 喔, 的确! 我们都很景仰他。有 Lie theory 的人吗?

V: 你读过 Lie 或 Elie Cartan 的论文吗?

L: Lie 的确实没有, 但我读过一些 Elie Cartan 的论文。

V: Hermann Weyl 呢?

L: 我有他古典群的书, 我读了绝大部分。

V: 谈到数学的风格, 我不确定是不是 Roger Howe 说的, Weyl 这本书中有价值千万的数学, 全都是一分一分的零钱(It has a million dollars' worth of mathematics all in pennies.)。

L: 或许我应该提 Chevalley 。事实上我在 Warwick 大学时, 图书馆有 Chevalley 研讨会的文献, 这些很难取得, 不知为何没有正式发表。

V: 嗯, 很多这类法国研讨会的文献可以在学校图书馆和一些地方取得。

L: 所以我就研究这些。

王: 是研讨会的讲义?

L: 不, 不是讲义, 是 Chevalley 的剖析文章(exposEs), 有些是 Borel 的, 也有些是其他人的。但研讨会由 Chevalley 主持, 关于约化群的分类。

王: 你有计划再写本书吗?

L: 没有, 但如果我了解李型有限群表现的话就会。

程: 会有个介绍。

V: 你知道 Macdonald 的论文吗? 他以 Weil 群表现重写 Green 在 GLn(Fq) 上的工作。

L: 不知道。

V: 他证明 GLn(Fq) 的表现, 一一对应于一个 p-adic Weil 群的 维表现等价类(equivalence classes)。p-adic 体应该有剩余体(residue field)Fq , 你只需让 Weil 群表现在 wild inertia 是平凡的(trivial), 而他定义在这些表现上的等价关系就是限制在惯性子群(inertia sub-group)的等价。所以基本上, 撇开必须存在一个 Weil 群的延拓, 它不过是惯性子群的表现 modulo wild inertia 。他也证明这些与 GLn(Fq) 表现一一对应。无论如何, 我问这个是因为一两周前我才知道这篇 1980 年左右发表的文章, 它的表述方式(formulation) 对任何有限 Chevalley 群完全可行。

L: 不, 它还是需要 special classes , 所以这样不会得出正确的……

V: 看吧, 显然这是 Bill Casselman 常说的, 这不可能是对的, 但我还没被说服。我的意思是, 有一些 L-packet 的东西必须要……或许要描述 L-packet 很困难, 或者根本是不可能, 但依我看来那些想法能提供一个方式, 来解释你过去的一些工作。

L: 我不这么认为, 我想你还是得说出"special representation" 这个词, 否则不能指望做分类。

V: 我不这么想, 我们可以再谈。做数学最让你开心的是什么?思考往后五年的规划, 或许你会期待有非常杰出的学生, 教一门精彩绝伦的课, 解决一些严谨的问题, 或写出好的论文等等。怀有愿景是很正常的, 这些都是你曾经做过的事, 那么你的目标是什么?

L: 教学, 嗯, 但我从写论文中得到的乐趣最多。我不认为我会解决什么重要的问题, 我只是做一些比较小的事情从中得到乐趣。

王: 不过大体看来, 你本身比较是解题者, 还是理论家? 当然, 归类很难, 但某些人仍倾向解问题, 解著名的问题, 他们会设定一些目标。

L: 不, 其实我喜欢寻找猜想, 找出猜想的模式(pattern), 可能比解问题更来得有趣。

王: 特别是解你自己的猜想?

V: 我想是 Gelfand 说的, 做精准的猜想不只更有趣, 也更重要。任何人都可以写些证明, 但前提是猜想要准确无误而且有趣。

L: 那就是我喜欢猜想的原因。

王: 或许它们不该那么容易证明。

V: 嗯, 有时猜想经过适当的陈述, 证明“的确”很简单。最好的一种猜想或许就是, 用一种前人没有用过的方式来说某个东西, 就可以

L: 但有时如果一个好的猜想看来显然是对的, 我就不那么感兴趣, 证明也就没那么重要, 我是这么觉得。

V: 对, 没错。黎曼假说可能是个极端的例子, 做数论显然是值得的, 可以用来看假说背后的含意, 因为很可能是对的, 它的内涵丰富寓意深远。我想我列的问题问的差不多了。

程: OK , 我想差不多了, George 再次谢谢您!

L: 谢谢。

注释:

[1]Michael Francis Atiyah (1929~) , 英国数学家, 1966 年费尔兹奖得主, 主要研究领域为几何, 被誉为当代最伟大的数学家之一。
[2]Roger W. Carter, 英国华威大学荣誉退休教授。定义 Carter subgroups , 并着有 Simple Groups of Lie Type 这本重要著作。
[3]Pierre Deligne (1944~), 比利时数学家, 最重要的贡献之一是 1970 年代关于 Weil 猜想的工作, 1978 年获得菲尔兹奖, 2013 年获颁阿贝尔奖。
[4]广中平佑Heisuke Hironaka (1931~), 日本数学家, 1970年以在代数几何的工作获得菲尔兹奖。
[5]Armand Borel(1923~2003), 瑞士数学家, 研究代数拓朴、 李群理论, 在李群、 代数群和算术群有根本的贡献。
[6]Philip Hall(1904~1982), 英国数学家。主要研究领域为群论, 以有限群及可解群的工作著称 。
[7]George Lusztig, Introduction to Quantum Groups
[8]AndrE Weil(1906~1998), 法国数学家, Bourbaki 创始元老之一, 在数论及代数几何上有根本的贡献。
[9]Roger Howe(1945~), 耶鲁大学数学系教授, 以在表现理论的工作为人所知。
[10]Claude Chevalley(1909~1984), 法裔美籍数学家, Bourbaki 创始元老之一。
[11]Bill Casselman(1941~), 美国加拿大籍数学家, 研究群论。
[12]Israel Gelfand(1913~2009), 俄国数学家, 被视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数学家之一。在数学各领域诸如群论、表现理论及泛函分析上皆有重大贡献。

注:本文访问者程舜仁任职中央研究院数学研究所, 王伟强任教美国维吉尼亚大学数学系, David Vogan 任教麻省理工学院数学系, 整理者黄馨霈为中央研究院数学研究所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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