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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数学大师阿诺德:那些年顶级数学家在莫斯科齐聚一堂
俄国数学家阿诺德是 20 世纪最伟大的数学家之一,师承另一位伟大数学家柯尔莫哥洛夫,其天才可见于不满 20 岁即解决希尔伯特第 13 问题。阿诺德一生贡献颇丰,开创了多个数学领域,许多成就直接应用于物理学领域,开创了物理学研究的新局面。
本文是 1995 年对阿诺德的一次采访,他回忆了自己学生时期,云集在莫斯科国立大学的诸多数学大师;他自己的数学英雄;也谈到了不同风格的数学研究和教育,并一如既往地反对了布尔巴基学派和美式的研究风格。在这些轶事中,我们亦能看出他闪出的智慧火花。
撰文 | S. H. Lui
翻译 | 哪咤
Utilius scandalum nasci permittur quam veritas relinquatur.
(即使有引发丑闻的风险,也应该说实话。)
——Decretalium V of Pope Gregory IX, 1227–1241
弗拉基米尔·阿诺德(Vladimir Arnol'd)目前是斯捷克洛夫数学研究所(Steklov Mathematical Institute)和巴黎第九大学决策数学研究所(CEREMADE)的数学教授。阿诺德教授于 1961 年在莫斯科国立大学获得博士学位。他在动力系统、奇点理论、稳定性理论、拓扑学、代数几何、磁流体力学、偏微分方程等领域做出了基础性贡献。阿诺德教授获得了许多荣誉和奖项,包括列宁奖(Lenin Prize)、克拉福德奖(Crafoord Prize)和哈维奖(Harvey Prize)等。
阿诺德(Vladimir Arnol'd,1937-2010) 图片来源:mccme.ru
此次访谈于 1995 年 11 月 11 日进行。读者可能会对如下文章感兴趣:
1)《对话弗拉基米尔·阿诺德》[Conversation with Vladimir Igorevich Arnol'd, S. Zdravkovska, The Mathematical Intelligencer, volume 9, pages, 28–32 (1987).]
2)《数学三艺》[A mathematical trivium, V. I. Arnol'd , Russian Math. Surveys 46:1 (1991), 271-278.]
3)《俄罗斯数学还能坚持吗?》[ Will Russian mathematics survive?. V. I. Arnol'd, Notices of the AMS 40:2 (1993). ]
4)《为什么是数学?》[Why Mathematics? by V. I. Arnol'd Quantum, 1994.]
5)《数学还能坚持吗?在苏黎世大会上的报告》[Will mathematics survive? Report on the Zurich Congress, V. I. Arnol'd, Mathematical Intelligencer, volume 17, pages 6–10 (1995).]
Lui:请告诉我们一些您早期的教育情况。您从小就对数学感兴趣吗?
阿诺德:俄罗斯的数学传统可以追溯到古老的商人问题。很小的孩子,甚至在对数字一无所知之时就开始思考这些问题了。五到六岁的孩子都很喜欢,也能解出来,但对于受过正规数学训练的大学毕业生来说,可能太难了。一个典型的例子是:
你从一桶酒中舀出一勺酒,然后把它倒进一杯茶里。然后从茶杯里再舀一勺(不均匀!)倒回桶里。现在杯子里有一些酒,桶里也有一些茶。在你的操作结束时,杯子里酒的量与桶里茶的量,哪个更多?
稍微大一点的孩子,知道前面几个数字,比如下面这个问题:简和约翰想买一本儿童读物。简需要 7 分钱来买这本书,而约翰还需要 1 分钱。他们决定一起只买一本书,但发现钱还是不够。这本书的价格是多少?(要知道俄罗斯的书很便宜!)
许多俄罗斯家庭都有给孩子出题的传统,有几百道这样的问题出给孩子们,我的家庭也不例外。而我第一次真正的数学体验是我们学校的老师 I. V. Morozkin 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两个老妇人在日出时出发,每个人都以恒定的速度行走。一人从 A 点到 B 点,另一人从 B 点到 A 点,它们在中午会合,一路不停,分别在下午 4 点和晚上 9 点到达 B 点和 A 点。这一天日出是什么时候?
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思考这个老问题,而答案是一个发现(基于现在所说的缩放推理(scaling arguments),维度分析(dimensional analysis)或环面簇理论(toric variety theory),这取决于你的品味)。我当时(1949 年)做出发现后的感觉和所有后来做出更严肃问题的感觉完全一样——无论是发现实平面曲线的代数几何和四维拓扑之间的关系(1970 年),还是发现焦散线的奇点(singularities of caustics)与波前(wave fronts)之间的关系,以及单李代数和Coxeter群之间的关系(1972 年)。我对这种美妙感觉的渴望,曾经是,现在仍是我学习数学的主要动力。
Lui:在莫斯科国立大学学习是什么感觉?您能给我们讲讲这些教授吗?彼得罗夫斯基(Petrovskii)[注1]、柯尔莫哥洛夫(Kolmogorov)[注2]、庞特里亚金(Pontriagin)[注3]、罗克林(Rokhlin) [注4] ……?
阿诺德:上世纪五十年代我还是学生的时候,莫斯科国立大学力学和数学系(Mechmat)的氛围在 S. Zdravkovska 和 P. L. Duren 主编的《莫斯科数学的黄金岁月》(Golden Years of Moscow Mathematics)一书中有详细的描述,该书于 1993 年由美国数学学会(AMS)和伦敦数学学会(LMS)联合出版。书中包含了许多人的回忆。特别是,我的文章是关于柯尔莫哥洛夫的,他是我的导师。
当我在力学数学系学习的时候,一群伟大的数学家齐聚一堂,这是非常罕见的,我从未在其他任何地方见过这样的场面。有柯尔莫哥洛夫、盖尔范德(Gelfand)[注5]、彼得罗夫斯基、庞特里亚金、诺维科夫(P. Novikov)[注6]、马尔可夫(Markov)[注7],格尔丰德(Gelfond)[注8]、柳斯特尼克(Lusternik)[注9]、辛钦(Khinchin)[注10],还有亚历山德罗夫(Aleksandrov)[注11]等老师教学,学生中包括尤里·马宁(Manin)[注12]、西奈(Sinai)[注13]、诺维科夫(S. Novikov)[注14]、阿列克谢耶夫(V. M. Alexev)[注15]、阿诺索夫(Anosov)[注16]、亚历山大·基里洛夫(A. A. Kirillov)[注17],还有我。
所有这些数学家都不同寻常!想理解柯尔莫哥洛夫的讲座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他的讲座富含思想,真的很有意义!我记得他对最小立方体大小的理论的解释,你可以将每个具有 N 个顶点(固定大小的球)的图嵌入其中,每个图通过固定厚度的线最多与 K 个其他图连接。他解释说,当 N 非常大(而 K 是固定的)时,立方体的直径以 √N 增长,推理如下:灰质(神经元的主体)位于人脑的表面,而白质(连接)填充内部部分。由于大脑尽可能塞满头部,因此由 N 个神经元组成的足够复杂的大脑只能嵌入大小为 √N 的立方体中(而像蠕虫这样的普通大脑只需要 N^(1/3) 的大小)。
柯尔莫哥洛夫关于现在所谓的哈密顿系统的 KAM 理论的工作,是他给所有二年级本科生必修练习的副产品。其中一个问题是研究某些非平凡完全可积的系统(如重粒子沿着水平旋转环面的运动)。当时没有电脑可用!他观察到,所有那些经典例子中的运动都是准周期性的,并试图在不可积的扰动系统中找到更复杂的运动(“混合”(mixing),或用今天的语言来说,“混沌”(chaos))的例子。
他的尝试没有成功。促使他研究的这个问题仍然是悬而未决的——没有人能够在一般受扰动的系统中找到携带混合流的不变环面。然而,这项工作的副产品远比最初关于混合的技术性问题更重要。人们发现了持久性非共振环面(persistent nonresonant tori),“加速收敛”(accelerated convergence)方法和函数空间中相关的隐函数定理,许多哈密顿系统(例如陀螺仪和行星轨道)中运动稳定性的证明,以及托卡马克几何(Tokamak geometry)中存在磁性表面的证明,后者用于研究受控热核聚变的等离子体约束。
研究的结果比原来的问题更重要,这是一个普遍现象。哥伦布最初的目标是找到一条通往印度的新路。新大陆的发现只是一个副产品。
我在力学数学系读书时,庞特里亚金已经非常虚弱,但他也许是最好的讲师。他刚刚从拓扑理论转向控制理论,他的性格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后来在《俄罗斯数学调查》(Russian Mathematical Surveys)[注18]上发表的自传中解释了他转向应用数学的原因和他的反犹太主义思想。当他向编辑委员会提交这篇文章时,克格勃(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KGB)代表建议不要按原文出版,因为其观点过于开放。我倒希望以原文出版,现在你找到的都是加工润色过的了。有些人声称,他的反犹太主义可能只是一种恐惧的表现,因为他可能有部分犹太血统,而担心会被发现。
然而,庞特里亚金并不总是这样!在战争期间,他最好的学生罗克林被德国人打伤并监禁。后来,罗克林被美国人解放,他回到苏联,继续在战争中的苏军部队服役。有一天,当他把一名被俘的德国军官移交上级时,遇到了一个醉酒的克格勃军官,他想立即开枪打死这名德国军官。罗克林表示反对。幸运的是,罗克林被他的上级救了下来,上级立即把他调到了另一个团。然而最终,罗克林和所有被盟军从德国集中营中救出的人一样,被送到了俄罗斯北部的古拉格劳改营。
几个月后,一个从劳改营中解放出来的人来到莫斯科,他告诉庞特里亚金,罗克林还活着,但在营中挨饿,已经奄奄一息。庞特里亚金在柯尔莫哥洛夫、亚历山德罗夫等人的帮助下,给克格勃领导人贝利亚(Beria)写了一封信,要求罗克林应该立即被释放,因为他是他们那一代最有才华的数学家。贝利亚签署了释放罗克林的命令,罗克林随后获得了一挺机枪,成了那个劳改营的警卫。庞特里亚金等人给贝利亚写了第二封信,罗克林最终得以返回莫斯科。
罗克林丨图片来源:wiki
罗克林从古拉格劳改营回来后,无权获得莫斯科的居民许可(propiska)。(Propiska 是俄语,意思是仅可在特定地区生活——一个人不能自由地生活在其他地方。每个人都要 Propiska !)庞特里亚金完全失明,有权在莫斯科斯捷克洛夫研究所聘请一名私人秘书。他勇敢地把这个职位给了罗克林。罗克林后来成为苏联在拓扑学和动力系统方面的领袖数学家之一。罗克林对年轻一代的数学家(如诺维科夫、西奈、阿诺索夫和我)有很大的影响,他后来在圣彼得堡创建了一所非常重要的数学学院[注19]。他的一些杰出学生包括维尔希克(Vershik)[注20]、格罗莫夫(Gromov)[注21]、伊利亚什伯格(Eliashberg)[注22]、维罗(Viro)[注23],舒斯汀(Eugenii Shustin),图拉耶夫(Turaev)[注24]和哈拉莫夫(Kharlamov)[注25]。六十年代我在一次莫斯科举行的研讨会上见到了他。他从一百英里外来到莫斯科,他只能住在那里。
罗克林是犹太血统,通过假装自己是穆斯林在德国战俘营中幸存下来。事实上,他出生在阿塞拜疆的巴库。对庞特里亚金来说,为帮助罗克林而去找贝利亚是冒了极大风险的。即使在庞特里亚金成了反犹太人的积极分子以后,他对罗克林的评价依旧很高。我和庞特里亚金的私交很好。他邀请我去他家做客、参加他的学术讲座,他对我的研究真的非常感兴趣,特别是奇点理论(Singularity Theory)。部分原因是我们在微分拓扑、控制论和博弈论方面的共同兴趣,还一个重要的原因,他想在国际会议上反对我。庞特里亚金当时是国际数学联盟(IMU)的苏联代表,他极力阻挠数学会选举持不同政见的苏联学者。(我被列入黑名单,因为我和其他 99 名数学家签署了一封信,抗议一位完全健康的苏联数学家被关进精神病院。这是消灭持异议分子的一贯手段。)IMU 一直非常政治化,所以他得逞了。在庞特里亚金的回忆中,他透露有不少 IMU 官员表达过他们互相批斗的想法。我真想知道他们的名字。巧合的是,我现在处于他以前的位置,是俄罗斯在国际数学联盟的代表。
彼得罗夫斯基当时是大学校长,他常在学术讲座前与罗克林在电梯里相见。我觉得他被人看见和罗克林在一起是挺危险的。当时彼得罗夫斯基的学术不再活跃,但是他对莫斯科数学界是极为重要的,他总是为了支持真正的数学家们而与共产党官僚们进行艰难的抗争。
他的数学品味相当古典,更多基于意大利学派的代数几何而非集合论。迈克尔·阿提亚爵士(Michael Atiyah)曾经告诉我,彼得罗夫斯基在其关于微分方程的著作中处理代数几何的方式,总是令他感到兴奋。其中一篇关于双曲偏微分方程空隙(the lacunas of hyperbolic PDEs)的论文,后来被阿提亚、博特(Raoul Bott)[注26]和加丁(Lars Garding)[注27]用现代术语改写为两篇长论文,发表在《数学学报》(Acta Mathematica)上。这是对一众所周知的事实的深远概述——在偶数维空间中(例如,在“平面”世界)不可能进行声学通信,而在我们的三维世界中,这很容易进行。有趣的是,在这篇论文中,彼得罗夫斯基证明了代数簇的补的上同调类可以用有理微分形式表示,这个结果通常被归功于格罗滕迪克(Alexander Grothendieck)。
彼得罗夫斯基(在 1933 年和 1938 年)关于实代数几何的工作(与关于实的平面代数曲线形状的希尔伯特第 16 问题有关)开创了现代数学的一个重要分支——实代数簇的拓扑。这一理论的结果(例如,用方程的次数表示的 Betti 数的界)在许多数学分支中都非常有用,包括复杂性理论。例如,霍万斯基(Khovanskii)[注28]在其 Fewnomial 理论[注29],斯梅尔(StephenSmale)[注30]在“实的 P-NP ”问题研究中,都应用了这个理论。在西方,这些结果通常被认为属于托姆(Thom)[注31]和米尔诺(Milnor)[注32] 1965 年的工作,而彼得罗夫斯基和他的学生奥莱尼克(Oleinik)[注33]在四十年代发表的论文包含了更好的估计(顺便说一下,托姆和米尔诺引用了这些结果)。这是极为常见的情况——在当今的求职者中,很容易忽略引用俄罗斯的基础论文。
彼得罗夫斯基从来就不是苏共党员,这是大多数共苏联共产党人所不知道的。他的影响力很大,部分原因是他与以前学生的私人关系,他们在苏联的官僚系统中获得了非常高的职位。彼得罗夫斯基当选为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的成员,这是苏联的“集体领袖”。他在一次支持基础科学的会议上进行了长久斗争后,因心脏病发作倒在了莫斯科的党中央大楼门口。最后一句话是“我赢了。”
在他去世后,苏共和克格勃花了 20 年的时间来摧毁他在力学数学系建立起的数学中心。当局停止聘用优秀的人才担任教职,到今天他们也差不多终于毁掉了这个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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