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中国第一位数学女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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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中国第一位数学女博士？

《返朴》近日推送的文章《横跨两种文化的数学家，爱因斯坦说他是自己伟大的老师》中提到，著名数学家卡拉西奥多里有两位中国学生，其中一位是女数学家徐瑞云。在公开资料中，徐瑞云被认为是中国第一位女性数学博士。但根据近年来学者考证，刘叔庭实为第一人。她于1930年在美国密歇根大学获得博士学位。一百多年前新文化运动的一个重要议题是大学开放女禁，有志女子通过各种渠道走出国门、探求新知。今日恰逢“五四”青年节，谨以此文纪念这位中国女性先驱。

撰文 | 范明

20世纪最初的二三十年，现代科学在中国尚处于萌芽阶段，留学海外研习数学、物理等学科并获得学位者为数极少，女生更是凤毛麟角，比如中国第一位物理学女博士是1931年毕业于美国密歇根大学的顾静徽。而关于数学女博士，较为著名的则是分析学大师卡拉西奥多里 (Constantin Carathéodory) 的学生，1940年毕业于德国慕尼黑大学的徐瑞云。近来读到刊登于《自然辨证法研究》2020年第3期上李爱花、张培富的文章《巴伯奖学金与中国科学女博士先驱》（ 以下简称 [LZ] ），文中提到中国第一位数学女博士是刘叔庭。

关于刘叔庭生平的中文资料非常稀少，笔者在互联网上只查到刊登在《妇女画报》1930年第3期及《北洋画报》第457期 (1930) 头版头条的图片和文字介绍：“叔庭女士，北平人。于一九二三年赴美游学，入密西根大学，攻理科。”“民十八年在美得天文数学博士学位。现任美国可罗拉多大学教授。中国女子在西洋得天文数学博士学位及任大学教职者，刘女士实为第一人，亦异数也。闻女士现受数部及北平大学之敦请，将于今夏返国任大学教授云。”笔者受好奇心驱使，在网间漫游搜索了一番，拼出了一幅虽简单但较为清晰的画面。



2009年，美国数学会出版了Judy Green和Jeanne LaDuke撰写的专著《美国数学中的女性先驱：1940年前的博士们》(Pioneering Women in American Mathematics: The Pre-1940 PhD's) （以下简称 [GL]），2016年作者又给出了补充材料。即使在美国，女性学习数学和科学的道路也不平坦。1886年，哥伦比亚大学第一次授予女性博士学位，Winifred Edgerton因此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数学女博士。戏剧性的是，1882年Christine Ladd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完成了博士学位的所有要求，却仅仅因为性别原因被拒绝授予学位。经过44年不懈的努力与抗争，直到1926年她79岁高龄时才获得数学博士学位，授予时间也被追溯到1882年。

在20世纪前40年的美国，女性的学习和科研环境得到很大改善，数学博士学位获得者中女性比例超过14%，甚至大大高于21世纪的今天。该书共介绍了二战前在美国大学获得数学博士学位的228位女性，其中16位在美国境外出生，刘叔庭是唯一的华人，按时间顺序排在第120位左右。刘叔庭婚后冠夫姓，因此在书中的英文名字是Shu Ting Hsia (Liu)。维基百科也有Shu Ting Hsia的条目，内容即出自该书，但只有德文网页。

刘叔庭1903年出生于北京，为家中长女，[GL] 书中写到其父Te-Yuang Liu (音译：刘德元) 是一位铁路工程师，母亲的名字是Shien-Ying Chen。100多年前中国只有一所铁路高校——山海关铁路官学堂，即后来多次易名的唐山交大前身。笔者手头恰好有一本交大校友录，查到刘德元毕业于1900年，是该校首届17位毕业生之一。刘叔庭在国内接受了从小学到大学的完整教育，1923年前往密歇根大学 (University of Michigan) 学习数学，次年获得巴伯奖学金。

[GL] 及其他外文资料都没有指出刘叔庭就读的中国大学，而 [LZ] 文中说是燕京大学。在1923年的《申报》的相关报道中，刘叔庭是从上海大同大学出国的，可信度较高，故立此存照。大同大学是著名数学教育家胡敦复创办的一所私立大学，校名典出《礼记·礼运篇》：“天下为公，是为大同。”胡敦复的两位胞弟——中国第一位数学博士胡明复和中国近代物理学奠基人之一的胡刚复从哈佛毕业后，也先后加盟大同。胡明复创建了大同数学系并自任系主任，胡刚复则主持大同物理系。大同大学还是中国最早实施男女同校的私立大学，在其四十年的校史中，一直是上海乃至全国私立大学中的翘楚，享有“北南开、南大同”的美誉。


大同校舍

关于刘叔庭和顾静徽的留学过程，1923年的《申报》是这样描述的：

“欢送顾刘两女士赴美留学：大同大学顾静徽、刘叔庭两女士将于十七日放洋赴美，该校校友会于昨晚七时半假座一品香开欢送会，师生济济一堂至十时许，始尽欢。而散席间由校友会会长叶元龙君致欢送词，旋由顾女士答词，略谓此次考取清华留美初非意料所及，一切皆未能先事筹画，现拟入康乃尔大学研究理科云云，并闻刘女士亦拟学习理科，惟入何校现尚未定云。” (8月9日)

“本埠大同大学生，除女生顾静徽考取清华特派前往入康乃尔大学研究物理外，尚有刘叔庭入密希根大学研究数学。”(8月17日)

“就本年留学生所拟习之科目观之，男女多习土木工程、机械工程、商业、经济等，科学、教育、农业者居少数，习航空、陆军者不过一二人，习哲学、文学者亦只各有五六人。女生习教育、医学、文学、音乐居多，习科学者只有二三人，若大同大学顾静徽、刘叔庭二女士皆习理科，然亦有二三人于启程时尚未定拟习之科目也。” (10月10日)

次年1月22日的《申报》还刊登了密大中国留学生同学录，刘叔庭留学期间一直参加中国同学会的活动。

1817年成立的密歇根大学是美国乃至世界顶尖的公立大学之一，刘叔庭分别于1926年和1927年获得学士和硕士学位，同时在电气工程系担任研究助理。刘叔庭于1929年8月完成博士论文，并于次年3月获得学位，是该校史上第三位数学女博士。她的博士论文题目为《整数类型小行星的周期性轨道理论》(Theory of Periodic Orbits for Asteroids of Integral Types)，给出了在木星和太阳引力作用下无穷小物体平面运动的微分方程周期解的构造。刘叔庭的导师Louis Allen Hopkins是一位应用数学和天体力学专家，刘叔庭是他指导过的两名博士之一。


1919年落成的密大学生会大楼 (Michigan Union)

完成博士论文工作后，刘叔庭在私立文理学院——科罗拉多学院 (Colorado College in Colorado Springs) 担任了两个月的替补老师，为一名生病的教师代课，后与哈佛商学院毕业的夏屏方 (又：夏品芳) 完婚。除了将科罗拉多学院误写为“大学”之外，《妇女画报》和《北洋画报》的介绍基本属实。与刘叔庭一起赴美的顾静徽获得康奈尔大学学士和耶鲁大学硕士学位后，于1928年得到巴伯奖学金，来到密歇根大学继续读博，比刘叔庭晚一年毕业。有趣的是，刘叔庭、顾静徽这两位中国最早的数学和物理学女博士，在中国和美国都是同一所大学的同窗。

“巴伯东方女子奖学金” (The Barbour Scholarships for Oriental Women) 是密大校友、犹太裔律师和慈善家巴伯 (Levi Lewis Barbour) 设立的第一个针对亚洲女性的奖学金，巴伯在1892-1898年间及1902-1908年间担任密大校董。1917年巴伯向大学捐赠五万美元设立了永久性的奖学金计划，随后又多次增加捐赠数额。巴伯奖学金的目的是通过招收亚洲各国的优秀女性到密歇根大学学习，鼓励和帮助亚洲妇女提高其在本国的地位，为她们返回祖国后取得领导地位和服务社会做好准备，并增进东西方的交流理解。用巴伯本人的话来说：“设立东方女子奖学金的想法，是给予来自东方的女孩西方教育，让她们收获自己认为好的东西，并得到自己祖国人民的祝福。”

根据 [LZ] 文，除了刘叔庭和顾静徽之外，中国第一位微生物学女博士陶善敏 (1927)、第一位动物学女博士吴贻芳 (1928)、第一位化学工程女博士酆云鹤 (1931) 均获得过巴伯奖学金（后来陶善敏和酆云鹤转到美国其他大学获得博士学位）。


1928-1929年度巴伯奖学金获得者的合影，前排左四为刘叔庭，二排右二是顾静徽，后排右五为吴贻芳。三位不同领域的中国第一位女博士同框，堪称“史上最牛中国女留学生照片”。


美国数学会数学家谱网站MGP上刘叔庭的页面。

刘叔庭的丈夫夏屏方1902年出生于安徽省，1924年从清华大学毕业后留美，先后就读于科罗拉多学院和哈佛大学，获工商管理硕士学位。婚后不久的1930年夏天，夫妇二人回到中国，夏屏方任职于上海市政府和中国银行，他们的一儿一女分别于1931年和1937年在上海出生。刘叔庭曾在上海沪江大学 (Shanghai college) 教书。几年岁月静好的安定生活不久即被战争打破，大约在1937年8月日军占领上海后，他们全家逃难到香港，两年之后来到美国，一直待到1946年。

在这段时间里，夏屏方先后担任纽约和渥太华中行经理，1944-1945年间刘叔庭曾在纽约Hunter College高中任教。1946年夏屏方调任伦敦中行常驻经理，负责扩展欧洲业务，1950年参与中行接交事宜。夫妻二人后来回到纽约，夏屏方进入Magnus Mabee＆Reynard石油公司工作直到退休，1970年去世。刘叔庭曾在纽约市青年委员会工作，退休后搬到康涅狄格州的纽黑文居住，1981年去世。刘叔庭的女儿Lucia Hsia Chinn卒于1995年；儿子Yujen Edward Hsia毕业于牛津大学，是夏威夷大学儿科和医学遗传学的著名教授，2020年2月以88岁高龄辞世。

1998年Yujen Edward Hsia在给 [GL] 作者之一的电子邮件中这样描述自己的母亲：“我的母亲 ...... 非常喜爱数学，我相信她很享受教学工作，然而她的主要承诺是给亲人们一个家，使得她无法从事更加正规的数学职业。”“在那个相当传统的中国人成长和经历的时代，我母亲是一个罕见的例外。作为女性，她加入了前往美国接受高等教育的冒险之旅，并且获得奖学金及博士学位。尽管如此，对于美国人的习俗和习语她仍然感到有点不自在。”

刘叔庭遗产中的8000美元捐赠给密歇根大学，其中一部分汇入巴伯奖学金基金会，作为她对早年所获资助的回报。刘叔庭是中国高校开放女禁后最早的女大学生之一，她17岁进大学、20岁留美、27岁获得博士学位，不可不谓“开挂的人生”。虽然后来由于时代、社会及家庭的种种原因，刘叔庭没能如同徐瑞云等人那样，在专业领域里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华，但是对于“女性先驱”这个称号，她应该是当之无愧的。作为后辈学人，记录下她传奇人生中的吉光片羽以及所处时代的变迁兴替，也是有意义的。

在本文写作过程中，笔者的老同学曹沅曾协助查阅资料并参与讨论，特此致谢！文中图片均来自网络，其中巴伯学者合影来自密歇根大学Bentley历史图书馆档案库。

coolb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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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伯东方女子奖学金” (The Barbour Scholarships for Oriental Women) 是密大校友、犹太裔律师和慈善家巴伯 (Levi Lewis Barbour) 设立的第一个针对亚洲女性的奖学金，巴伯在1892-1898年间及1902-1908年间担任密大校董。1917年巴伯向大学捐赠五万美元设立了永久性的奖学金计划，随后又多次增加捐赠数额。巴伯奖学金的目的是通过招收亚洲各国的优秀女性到密歇根大学学习，鼓励和帮助亚洲妇女提高其在本国的地位，为她们返回祖国后取得领导地位和服务社会做好准备，并增进东西方的交流理解。用巴伯本人的话来说：“设立东方女子奖学金的想法，是给予来自东方的女孩西方教育，让她们收获自己认为好的东西，并得到自己祖国人民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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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密歇根大学出了不少中国的女博士，应该都受益于这一奖学金。著名物理学家G. E. Uhlenbeck在四十年代也培养出了两名中国女博士：王明贞（Ming-Chen Wang）、王承书（Cheng-Shu Wang）。

coolb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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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Yujen Edward Hsia在给 [GL] 作者之一的电子邮件中这样描述自己的母亲：“我的母亲 ...... 非常喜爱数学，我相信她很享受教学工作，然而她的主要承诺是给亲人们一个家，使得她无法从事更加正规的数学职业。”“在那个相当传统的中国人成长和经历的时代，我母亲是一个罕见的例外。作为女性，她加入了前往美国接受高等教育的冒险之旅，并且获得奖学金及博士学位。尽管如此，对于美国人的习俗和习语她仍然感到有点不自在。”
刘叔庭遗产中的8000美元捐赠给密歇根大学，其中一部分汇入巴伯奖学金基金会，作为她对早年所获资助的回报。刘叔庭是中国高校开放女禁后最早的女大学生之一，她17岁进大学、20岁留美、27岁获得博士学位，不可不谓“开挂的人生”。虽然后来由于时代、社会及家庭的种种原因，刘叔庭没能如同徐瑞云等人那样，在专业领域里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华，但是对于“女性先驱”这个称号，她应该是当之无愧的。作为后辈学人，记录下她传奇人生中的吉光片羽以及所处时代的变迁兴替，也是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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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无意中还客观地记载了西方文化的另一个特色：回报或感恩。
刘叔庭获得博士学位之后并没有在科学研究的领域内“奋斗终身”。之后的大半人生基本也就是进行着“相夫教子”日常生活。但她还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回馈母校及巴伯奖学金对她的培养。这种行为在美国大学的毕业生中（包括中国上世纪80年代二次开放之后不少赴美的留学生）也算是比较普遍的现象。有极少数的毕业生成了企业家、富豪，大笔的钱财捐赠给母校，建立新的基金、等等，名利双收。但更普遍的是很多、很多的普通毕业生，也会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母校及曾资助过自己的基金会进行捐款，使得科学、人文的火种能不断地传承下去。

wangyang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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