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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0-30 2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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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谈谈现在学者做学问的三个阶段。
中国的小孩子,受到父母的影响,中学以前以得到奥数金奖为人生目的,事实上奥数并不全面,我从前训练过一位两次奥数金牌并且满分的学生,基础不够全面,终究不能成才。
现在的学生进入名校以后,不是想出国,就是想走一条会赚钱的道路,真正有志于做学问的学生其实不多。毕业以后在学校工作的学者希望弄个帽子,没有帽子就以为天塌下来,一生没有前途了。有了帽子,剩下来的目标就是竞选院士,院士是中国学者的终极目标。做了院士,就真的有学问了,坐在台上高人一等。谁都得对院士鞠躬,何等快意。
我发现不少中国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有极为不良的风气。他们认为去听课是给讲课老师的面子,而很多学者又不愿意为学生上课。一些学问还未成熟的学者,居然认为自己是天王巨星,为学生上课,是二流的工作,他们不需要去做,甚至师范大学的教授也忘记了他们成为教师的责任!其实大部分中国名校教授负责教书的责任已经比美国名校教授的负担轻松得多。有一部分名教授的薪资亦不比美国教授的薪资逊色,而且开公司,腰缠万贯的名教授亦不算小数,但是抱怨要上课的却是不少。
在美国,大部分教授被邀请做数学讨论班的讲者,除了旅费外,很少再去收取大量的演讲费,这是因为讨论学术的目标是互相交流,大家都会得到科学研究交流的好处,不用过分地计较钱财。中国则不然,不单单要收费,还往往讨价还价,即使没有内容的演讲也在收费上作不合理的要求。这种不以学问为主,以名利为主轴的做法,已经对于学生学习的态度造成了极为不好的负面影响。
由于社会和国家对于院士,和有帽子的学者特别尊重,学者一辈子的志愿也不过如此,在这样背景下长大的孩子要成为一代宗师恐怕比登天还难。
我记得我做学生的时候,为了听一个一小时的演讲(不一定是名学者的演讲),我走路、乘车、乘船花两个钟头,从来不觉得浪费时间。可是现在有些学生往往睡在床上,打开手机,听网络上的演讲,但也还是心不甘,情不愿,有时连网课都不听。这样不良的风气,没有办法孕育一流的学者!当然还是有学者带着学生一起去参加讨论班的,希望他们能够坚持下去,毋忘初心,努力向前。学术气氛自然浓厚得多。
很多家长花尽全力要孩子进入美国名校,殊不知,名校的优势,除了学习最前沿的知识以外,就是学习研究和做人的态度。有些富豪却不重视后者,甚至鼓励孩子炫耀自己家中的富贵权势。
其实,古人读书的态度还是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地方。唐朝韩愈说:“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毋望其速成,毋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这确是做大学问的基本态度。
如何养其根?除了上述要多看多读外,还要多问。中国家长一般不喜欢孩子没有礼貌,不许随便发问。上课时,有如一潭死水,和美国名校的态度刚好相反。我听说犹太人教育小孩,从两三岁开始,每日必须要问一个问题。有了这个习惯后,才能够寻根到底,找到事物的根源。我想我在数学上比较成功的原因是因为我从小就习惯于问问题,问题支持我的好奇心,有了强烈的好奇心,做学问会无往而不利。加其膏则是不断地多读书,多和学者交流。
至于创新,我们可以参考韩愈的说法:
“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沞然后矣。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
要创新,必定能够专心于学问本身而不是处处关心别人的评论,多拿两顶帽子而已。就如酿酒,其皆醇也,才能够见到新的境界。
爱因斯坦在 1934 年他发表的题为《Notes on the origin of the general theory of relativity》的论文中,回顾了广义相对论的发展。
他曾说:“I was of course acquainted with Mach's view, according to which it appeared conceivable that what inertial resistance counteracts is not acceleration as such but acceleration with respect to the masses of the other bodies existing in the world. There was something fascinating about this idea to me, but it provided no workable basis for a new theory.”
爱因斯坦认为有些哲学的观点对他有帮助,也很有趣,但对于发展他的引力的新理论没有提供可操作的基础。在建立一个有实际用途的理论时,没有具体有效的基本工夫是不行的。事实上,爱因斯坦在建立广义相对论时,他知道的数学工具远远不足!只有找他的同学 Grossmann 帮忙。挣扎了好几年,以后还找来当时最伟大的数学家希尔伯特(David Hilbert),才完成了引力场的方程。
空谈哲学是不够的,最终还是需要脚踏实地才能完成深厚的学问。很多学术界的大人物年纪大了,不去参加讨论班,知识慢慢淡薄,没有办法做出有意义的学问了,我们可以尊敬他们,但是不见得要走他们建议的研究路线。
举例来说,爱因斯坦一直怀疑量子力学,花了不少工夫去找量子力学的毛病,他还算年轻时,深思熟虑,结果做出了量子纠缠的伟大贡献。但是当他年纪大了以后,和他直接交流的年轻科学家已经不多,他既没有加入量子场论的研究,也没有去了解当时在高等研究所做研究的陈省身先生发展出来的规范场理论,所以他没有足够的工具去完成他晚年梦寐以求的统一场论。
直到今天,统一场论还是物理学上最重要的难题。大家的共识是,统一场论需要大量的物理和数学的工具,不可能是一时一人能够完成。但是很多年纪大的物理学家,忘记了现代物理学已经进步到了一个境界,需要大量的现代数学而并非是普通的组合数学就足够应付的学科,但是他们往往凭着自己几十年前的知识来论断一些崭新的学问。有人认为,西方大学很注重通识教育。望得远,看得深,确是重要的事情!
但是有意义的通识教育需要在前沿工作的教授指导下,才有意义。在哈佛大学一年级有个 freshman seminar,总共有一百多班,每班十二个同学,指导的教授都是在前沿工作的学者。内容多姿多彩,对学生确有益处。但是坦白说,中国目前的高校没有足够的师资来做这件事。我认为不在前沿工作的教师强加在年轻学子自己过时的观念,非但无益,而又害之!一般来说,年纪老迈的学者喜欢空谈,正如爱因斯坦说的,马赫(Ernst Mach)对于引力的观念确是很漂亮,但是要完成一个完整的引力理论,这种哲学概念没有具体的好处!
最近有人建议减弱基础科学的学习,转型去学习一些科学哲学,他们认为这样做才能培养学生做大学问,是一流大学的重要关键。但是细细推敲后,我发觉这是削足就履的做法。事实上,中国缺乏真正有能力的科学哲学家,过分强调某人的特别观点,恐怕会产生香港通识教育这二十多年来不教历史而只学一点模糊不清的通识的灾难性错误!我看在现在的阶段,年轻人还是脚踏实地去学好基础,由自己去摸索科学的哲学观点比较重要得多。有结实的基础以后,再互相讨论,一同摸索会产生更好的结果。
在中国现阶段的情形下。如何去培养好数学家的胸襟,确是重要的。一般的中国数学家缺乏宏观的科学观,他们的心灵已经被种种帽子和院士的荣誉束缚,对于大自然赐予我们的真和美,已经模糊不清。从哲学,文学,音乐等都可以启发我们,让我们的心灵和对大自然的真和美的直觉发生共鸣。能够引起共鸣的作品水平必须要高尚,中国古代文学水平极高,诗词歌赋,古文小说史书都能摇荡人心,都可以学习。数学史积聚了先贤的想法,尤其是文艺复兴以来的数学家,值得我们学习的极多,不幸的是中国谈数学史的不懂近四百年来数学的发展,他们谈的历史对于我们研究近代数学毫无裨益。我们要花更多时间去组织研究近代大学者的历史和思想源流。
我本人受到我父亲的影响,在心情绷紧时,喜欢用中国文学和中国历史来陶冶轻松一下。父亲在他的一本书《西洋哲学史》引了文心雕龙中一段话:“嗟夫,身与时舛,志共道申,标心于万古之上,而送怀于千载之下”。古文学、古代史让我与古人神交,吸收到了他们的风骨气概,比较登高楼看得更远、更阔。古人的成就激励了我的志向,衷心地希望学业会有成就,能够送怀于千载之后。我读诗经、楚辞、汉赋、五言、秦汉古文,朗朗上口,往往情不能自己。自然之美,慷慨之情,油然而生。读左丘明国语,读太史公书,彷佛与古人游乐,凛凛有生气,不会觉得自己是吴下阿蒙,与日月并驰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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