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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23 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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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我一生和许多人合作做过研究,其中最成功的要数与李政道、Mills(米尔斯)和吴大峻的合作。杨-巴克斯特方程虽然也有名,但是巴克斯特与我并没有合作,我曾为他的命运抱不平。
注:巴克斯特是在杨振宁之后独立从事这类方程研究的。吴大峻是杨先生的学生、哈佛大学教授、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两人在统量子场论和粒子物理等领域有过很好的合作。
蔡:戴森提到,他在学术生涯的关键时刻和费米交谈了20分钟,从中学到的比从与奥本海姆(原子弹之父)20年交往中学到的还多。您博士毕业以后,曾给费米做过一年的助手。在他诞辰100周年之际,您也曾撰文纪念他,认为他是20世纪所有伟大的物理学家中最受尊敬和最值得崇拜者之一。我想知道,您对您的导师、氢弹之父爱德华·特勒有何评价?还有他的匈牙利老乡冯诺伊曼,后者(与您一样最初学化学)跨越的领域无人能及,您在普林斯顿与他有过交往吗?我还注意到,虽然您的合作者众多,但您指导的学生并不多,是您对自己的学生要求过高吗?
杨:关于Teller(特勒),他是很聪明、创新力极大的人。他对朋友很好,我个人没有看到他对人不好的一面。我到普林斯顿时研究很投入,等我取得成绩时,冯诺伊曼已经病重,他因为参与原子弹试验遭受了核辐射。我的博士生不多,因为我没有好题目,就不愿意收新研究生。
注:杨先生曾分析过邓稼先和奥本海姆的性格差异,认为前者十分含蓄,后者锋芒毕露,中美两国都找到了最合适的人来主持原子弹的设计工作。
蔡:不久以前,中国政府提出了大学要引领文化,这是在培养人才、科学研究、服务经济之外的第四项任务。在您看来,包括自然科学工作者在内的大学老师能做些什么,应该做些什么?在经过1952年的院系调整和后来的文理分科之后,这项工作的难度明显增大了。这是否与两千多年来独尊儒学有关?在周公和墨子之后,再无横跨文理的大家,孔子的学说里似乎从没提到过数学和物理学。
杨:各种不同的介绍科学的研究或普及的工作是全世界都需要注意和重视的。我有一个主意,现在中国大学生就业很困难,如果一些普通的本专科院校、中专学校等单位都有人专职从事科学普及和科学文化方面的教学工作,那么在提高大家科学素养的同时,也可以解决一大批知识青年的就业问题。
蔡:读了您的著作《曙光集》(三联书店,2008),我发现您也是一位科普大家,让我想起18世纪的欧拉。在《美与物理学》一文中,您用实验-唯象理论-理论框架来描述物理学的三个领域及其与数学的关系,并指出后者是物理学的最高境界。您还提到,理论物理的语言是数学,并把数学和物理学的关系比喻为两片在茎处重叠的叶片。同时您还指出,布拉赫(第谷)、开普勒和牛顿的工作分属这三个领域。2009年,我们海内外不同大学的十多位数学工作者创办了《数学文化》季刊,旨在探讨数学的文化、思想和方法,营造一座沟通数学与自然科学、人文、工程技术和日常生活的桥梁。您能经常收到我们的杂志吗?
杨:我看过几期,觉得很好。
注:闲聊时杨先生谈到最新一期《数学文化》上连载的介绍数论学家闵嗣鹤先生的文章,他记得其中的细节并有补充,对闵先生很是敬佩,原来杨家和闵家在西南联大时走得比较近。此文由编委张英伯教授和主编之一刘建亚教授合作撰写,杨先生还提到他与《数学文化》另一位主编汤涛教授在澳大利亚的首次谋面。
蔡:1986年,您谈到了德国数学家魏尔(外尔)在物理学方面的贡献,讲到他一生珍爱的两样东西——规范场理论和非阿贝尔李群,后来被您和米尔斯糅合在一起,发展出了非阿贝尔规范场理论。您还提到魏尔的著作《数学和自然科学的哲学》(1926),以及书中引用的英国诗人艾略特的诗句“少年时离开故乡,/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世界变得陌生,/死和生的模式更是错综复杂。”这是《四个四重奏》之一《东科克尔村》(1943)里的诗句,您知道这是谁译的吗?
杨:这个我不知道。我们在海宁的时候,翁帆和她姐姐曾去参观徐志摩的故居。
注:此次来杭期间,杨先生应邀赴嘉兴海宁出席香港著名实业家、社会活动家、慈善家查济民先生诞辰100周年纪念活动。闲聊时,杨先生也谈及最近与莫言的对话,与诗人北岛的交往和对他回国探亲、到香港工作的帮助,杨先生也读过哈金的英文小说Waiting《等待》。
蔡:秦九韶是宋代的数学家,也是最有成就和最具国际知名度的中国古代数学家,他发现的中国剩余定理出现在中外每一本基础数论的教程中,在抽象代数和当前其他一些数学及密码学等科学领域也有重要应用。去年,一座以他的字命名的桥梁——道古桥在杭州西溪河畔复名立碑。美国科学史家、“科学史之父”萨顿曾写道,“秦九韶是他那个民族、他那个时代、也是所有时代最伟大的数学家之一”。在您心目中,古代中国最好的物理学家是谁?最出色的工作又是哪一项?
杨(想了一会):沈括,他是杭州人,写过《梦溪笔谈》,里面谈到了光学方面的发现。你知道吗?清朝乾隆年间,外国传教士带来了眼镜,曾造成北京万人空巷。因为那时候,中国人尚不会制造玻璃,妇女用铜镜照镜子。
注:我曾打算在送客路上建议杨先生经停以秦九韶的字命名的道古桥参观,让两位中国历史上最有成就的科学家相聚合影。遗憾的是,那天恰好是杭州机场高速封闭修路首日,我们被迫绕道而行了。
蔡:物理学面临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后起之秀”生物学。您是否同意?沃森和克里特发现的DNA双螺旋结构其地位相当于物理学中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如果这样的话,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相当于物理学中的自由落体运动。伽利略发现了自由落体的规律,但却没能准确解释原因。如此说来,生物学家中的爱因斯坦是否尚未出现?
杨:你应该听说过罗萨琳德·富兰克林小姐的故事吧,没有的话我跟你讲讲。她是英国物理化学家、晶体学家,事实上,是富兰克林小姐最早拍摄到了双螺旋晶体衍射图片(有些模糊),成为最后解出DNA结构的关键因素,可是弗兰克林生前却没有获得过任何荣誉。1958年,她因患卵巢癌去世,年纪只有37岁。4年以后,沃森、克里特和威尔金斯因为DNA的工作得了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威尔金斯是富兰克林小姐在伦敦国王学院的同事。沃森和克里特来找过富兰克林小姐要求合作,被她拒绝了,她认为自己可以拍摄到清晰的图片,威尔金斯看到过,便在没有征得富兰克林小姐的同意下,向沃森和克里特进行了描述,帮助他们找到了DNA双螺旋的结构模型。
蔡:我了解到,您特别敬重另一个富兰克林,他是美国人,既是科学家又是政治家,您给自己和长子均取英文名为富兰克林,但您并没有卷入政治。不久以前,复旦数学系毕业的李源潮当选国家副主席。之前您与邓小平会晤过,他的夫人卓琳毕业于北京大学物理系(刘少奇夫人王光美也就读于辅仁大学物理系,硕士毕业后留系任教,与您的第一任夫人杜致礼是校友),他们的一对儿女也学了物理,看起来邓家物理学家比政治家的影响力更大一些(笑),您如何看待这件事情?
注:杨先生未回答这个问题,但却与我谈起1973年毛泽东在中南海书房会见他时的情景,其中提到一个细节。那次会晤毛泽东主要和他谈哲学,当说到战国时期的政治家、军事家管仲时心情特别激动,语速突然加快,杨先生一时听不懂他的湖南口音。这时候,原先坐在边上的周恩来主动要求与毛泽东身旁的物理学家周培源互换位置,临时为杨先生充当翻译。巧合的是,杨先生此次杭州行下榻的刘庄正是毛泽东晚年多次来杭的居住地。杨先生曾指着他卧室旁边的八角楼对我说,当年周恩来和尼克松在那儿谈判并起草了上海公报。
蔡:1971年夏天,您在相隔26年以后第一次回国,为何选择从缅甸进入中国?我记得那年稍晚基辛格博士访华是从巴基斯坦入境。您在上海见到了父母,还去了北京和山西大寨等地。那次旅行您一定感慨万分,那会儿您对今天的中国有过设想吗?
杨:那时候只有法国航空公司有航班飞中国,且要经过缅甸(当时的)首都仰光,没有其他选择,因此我转道欧洲。是呀,中国变化实在太大了,我万万想不到以后四十年中国的改变。那一次空中旅行很是难忘,我记得穿越国境线以后,我在空中首先看见的,竟然是我读大学和离开中国前生活的城市昆明。不过,自从1957年以来,我父亲便能到日内瓦和我团聚。
蔡:中国民间有所谓“七年之痒”的说法,您和翁帆结婚已经十年了,不知您对婚姻生活有何心得?听说您喜欢用DV来记录,那您应该是喜欢旅行。我想知道,您一生游历过多少国家?居住过一年以上的城市有哪几座?您和翁帆婚后一起游历过哪些地方?
杨:这些年我们去过很多国家,居住则只有北京和香港。去过美国多次,但每次不过一两个月。
注:有几次翁帆插话,她对杨先生的称谓是Darling,这让我想起宋美龄和蒋介石,后两位是民国年代备受瞩目的一对夫妻。
蔡:您30岁时,正准备着手从事规范场理论研究吧。您60岁时,谈到您父亲的朋友朱自清先生曾把李商隐的诗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改为“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您认为这一改动符合您晚年的心境。我想告诉您,最近我们浙大人文学院的一位教授举证说明,唐朝时“只是”意思就是“恰似”,这样一来,朱自清先生无须改诗了。我想知道,您过90岁生日时,有何特别的感想呢?有没有赋诗一首?
杨:有,写过一首,即将发表。
注:后来我在杨先生惠寄的由新加坡世界科学出版社出版的英文版《杨振宁论文选集》第2卷(World Scientific,2013)里读到了这首诗,是用英文写的自由诗,抄录并试译如下:
On Reaching Age Ninety
九十抒怀
Mine has been
我的一生充满了
A promising life, fully fulfilled
希冀和奉献,
A dedicated life, with purpose and principle,
怀着目标、秉持原则,
A happy life with no remorse or resentment,
无怨无悔的一生,
And a long life……
幸福而长寿……
Traversed in deep gratitude.
永远的深深的感恩。
蔡:十年前您返回北京定居,指导创建了清华大学高等研究院并担任名誉院长。能否说说您现在的日常生活,您在北京和香港的时间如何分配?如今的清华园与您童年时代的清华园在您心中有何不同?我知道您的双亲安葬在苏州,您现在还会时常回忆起他们吗?1957年您与父亲在日内瓦重逢时的照片令人感动和难忘。如今您的身体依然健康,依然能够旅行和演讲,您能否告诉我们保养身体的秘诀?当然,自然规律谁都无法回避,您将来的墓志铭又会是什么?是否有特别属意的数学公式?
杨:我和三个弟妹们关系密切,我们当然时时怀念双亲和儿时的一切。清华园是我小时候成长的地方,我的一生可以算做一个圆,从一个地方开始,走了很远的地方,现在又回来了。
注:2003年,杨先生回国。后来,在清华园照澜园里有了一座小楼,作为杨先生的起居和办公的地方。杨先生起名“归根居”,还写了一首诗《归根》:“昔负千寻质,高临九仞峰。深究对称意,胆识云霄冲。神州新天换,故园使命重。学子凌云志,我当指路松。千古三旋律,循循谈笑中。耄耋新事业,东篱归根翁。”末句的“翁”字应是双关语。
蔡:明年是杨-米尔斯理论发现50周年,您会出席哪些纪念活动呢?当初你们发现,量子物理揭示了基本粒子物理与几何对象的数学之间存在着令人注目的关系,这一预言后来在纽约的布罗克哈文、斯坦福、日内瓦的欧洲粒子物理研究所和日本筑波得到证实,为何中国的高能物理实验室没能够呢?您认为质量缺口假设和存在性理论的证明还需要多少年?能否在这一代数学家和物理学家中获得解决?
杨:是60周年了,十年前曾由 't Hooft(特霍夫特)主编出版过一本书。中国物理学发展很快,前途十分光明,许多人的悲观看法是因为他们不了解内情。
注:杰拉德·特霍夫特是1946年出生的荷兰物理学家,以对粒子物理学中规范场理论的发展作出贡献而著称,由于他的博士论文引进了维数正规化的技巧并给出杨-米尔斯理论可重整化的证明,先后获得1981年和1999年的沃尔夫和诺贝尔物理学奖,他也是法国科学院和美国国家科学院的外籍院士。
2014年4月14日,杨振宁先生做客浙江大学理学大讲堂
此访谈收录在蔡天新随笔集《数学传奇》(商务印书馆,2016);亦收录在杨先生95周岁纪念文集《杨振宁的科学世界——数学与物理的交融》(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文中彩图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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