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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2-21 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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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先生对于风格比较之看法
提起戴森,杨先生表达了对他的佩服。他说,在他所知的所有理论物理学家中,戴森的数学功底是最强的,如果让他去参加英国剑桥大学的数学荣誉学位考试,倘若戴森也同时参加,他宁可弃权。他说戴森在数学上也做过很有名的贡献,不过他不太清楚。戴森吸收新东西的能力非常之快。戴森还参与了原子堆的设计,这是很有价值的工作。
比较起来,他说,他与戴森风格其实很不一样。例如,从写文章来看,戴森能够写出很长的文章,而他的文章一般都很短,因为用每一个字都要想很久才肯动笔。(当时我立即想到,杨先生这种惜墨如金的写作风格是不是受了高斯“少而精”的原则的影响。高斯写文章的风格可以用中国一句古话来形容:“良工不示人以朴”。就是说,最后呈现给读者的一定是最精简最完美的成品。)言谈中他提起,明年(2013 年)6 月份新加坡有个学术会议,要给戴森庆祝 90 岁寿辰,他要去参加,他与戴森多年没有见面了。语气中流露出他对这位老朋友的怀念。1
2013 年新加坡为戴森 90 岁诞辰举办的学术会议集结而成的会议文集,2014 年出版
杨先生说,我这样的年轻人能对关于风格与兴趣的比较这类问题感兴趣是很可喜的,这确实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他还提到,其实在数学家的风格之间也有很大的不同。比如,华罗庚先生与陈省身先生就很不相同,不论是在做人、兴趣,还是能力方面,两人都截然不同。他说其实这也是一个好题目,不知道有没有人写过,不过这是一个比较敏感的话题,他们那代人不敢写,他们下一代人也不敢写,也许到了我们这一代可以写了。(我没有向他透露我的感觉:好像目前时机仍不成熟。)
陈省身夫妇和华罗庚夫妇
杨先生又问我,既然你对数学家的价值观感兴趣,那么是否看过哈代的《纯数学教程》,对这本书你怎么看。我说我看过,但我的兴趣主要在代数而不在分析,所以对这本书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后来我从杨先生给我的一篇文章中得知,他在 16 岁时从哈代的这本书中了解到了近代数学的精神,也许他是想看看这本书有没有引起我这一代人的共鸣。)
然后他问我,最近在做哪方面的数学研究。我做的东西想必他会发生兴趣,然而当时我没有说清楚,耽误他不少时间。其实我只要提一下狄拉克矩阵就可以了,这是他在西南联大时期最感兴趣的东西之一。
我提的几个问题
在他对我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以后,他说,好了,我对你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你有什么问题问我。于是我列出一个单子,里边有我事先准备好的若干问题。
因为之前提到了他写作的精炼风格,所以我首先问他,是不是受到了高斯的“少而精”的原则影响。很抱歉,我不记得当时他怎么回答的了……我只记得他把问题的单子拿了过去,看了看,后来就说要不然我一个一个来回答你的问题?我说好,于是从第一个问题开始。
我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去美国以后,您为什么取 Frank Yang 作为自己的名字,是不是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身上的某些品格吸引着您?他回答说主要是因为,去美国以后,他读了富兰克林的一本自传,富兰克林在这本书中所阐述的做人方法与中国传统的做人方法很接近,他很欣赏。他说,虽然富兰克林所宣扬的做人方法在今天的美国已经不奉行了,但他认为仍然很有用。
回来以后我请陈敏茹同学替我从图书馆借来一本中译本的《富兰克林自传》,想从中了解一下杨先生所谓的“富兰克林所讲的做人方法与中国传统的做人方法”,我看到了一段话也许可以为此做注。现从李梦圆所译《富兰克林自传》(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0 年)摘录如下:
我曾读过关于道德品质的种种列举,发现其分类名目多种多样,不同的作者会对同一名词作或广义或狭义的诠释。例如节制,有人仅仅将其限于饮食,而有人却将它推而广之,涵盖对其他各种娱乐、欲望、爱好、肉体或精神冲动的节制,甚至将对贪欲和野心的控制也包含在内。为了清晰起见,我宁可使用更多的名词,各词只涵盖较少的义项,这比用较少的名词来指代很多意思要好。我将当时所有自认为必要或合意的品质归于 13 项美德名下,并对每一项都附上简短的解释,以充分说明我认为该项美德应包含哪些内容。
这些美德和它们的具体解释分别是:
1. 节制。食不过饱,饮不过量。
2. 沉默。不说对人对已毫无益处的话,不参与闲谈。
3. 有序。一切物品都应规整有序,每件事情都应安排时间完成。
4. 意志坚定。下决心去完成该做的事,下决心之后就定要完成。
5. 节俭。所费钱财必须于人或于己有利,不浪费一分一厘。
6. 勤奋。不浪费时间,每一分钟都做有用的事,摒弃一切不必要的行为。
7. 真诚。不欺骗伤害他人,思想要纯洁公正,说话要实事求是。
8. 正直。不冤枉伤害他人,不忽略自己能造福他人的责任。
9. 中庸。避免趋于极端。如果受到应得伤害,不要恼怒。
10. 清洁。保持身体、衣服和住所始终干净整洁。
11. 平静。不受琐事及普通或难以避免的事故纷扰。
12. 贞洁。少行房事,除非为了健康或生养后代起见,以免使大脑迟钝,使身体虚弱,或是破坏自己或他人的安宁和名声。
13. 谦逊。效仿基督和苏格拉底。
我问的其他问题主要从贝尔(E. T. Bell)的《数学大师》一书中来,杨振宁先生早年就读过这本书,这本书对培养他对数学的深厚感情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当我们谈到这本书时,他说这本书因为是第一次这样写数学家(有似于司马迁《史记》的体例),很有影响。书中讲述的每一个数学家都很有意思。我说,我想挑选几个数学家来谈,并引出一些我想问的问题。他表示同意。
我从阿基米德开始,阿基米德最有名的一个故事当然是他在洗澡时发现了伟大的浮力定律而兴奋不已以至于赤身裸体冲到大街上欢呼“发现了!”(Eureka !)这个故事曾被写进了小学语文教材,题目也许叫“阿基米德与王冠”之类的。他还有一句话曾被收入了中学物理教材:假如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起整个地球。
这个说的是他对杠杆原理的深刻领悟。当然,阿基米德也是一个数学家,在数学上有一个著名的阿基米德原理,从哲学的角度来理解就是,你的回报与付出成正比。很明显,第一个故事最有吸引力,阿基米德赤裸裸地发现了一个真理,这是灵感的杰作,他的裸奔是在为这一发现的美妙而狂喜。
于是,我问杨先生,他能不能给出这样的几次研究经历,在那一刻,他像阿基米德那样体会到了数学或物理的美妙。他先后告诉我四次这样的经历,包括 1951 年发现单位圆定理的证明,1954 年与米尔斯合作完成的规范场论方面的奠基性工作,1975 年与吴大峻提出不可积相因子与规范场论的整体表述的工作,以及当他了解到陈省身先生在几何拓扑方面的示性类工作时,他都有美妙的感觉,先后用到了“不可思议”“妙不可言”“奇妙无比”“很震撼”的说法。
杨先生特别详细地介绍了他 1951 年证明单位圆定理的情形,他说,他清楚地记得 12 月份的某个晚上,之前尝试的各种想法纷至沓来,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条清晰的思路,谜底解开了。他还问起我,你知道为什么当时我要考虑多项式的根吗?我说不知道。他说,你没有看过我最近在复旦大学给物理系教师作的一个报告?我说,没有。他立即让许晨秘书给打印一篇文章,并解释说,我在那次报告中提到,我之所以想到要考虑多项式的根,是因为从小我父亲就告诉我一个基本定理,每一个多项式都可以分解为一次因子的乘积。这个好像叫做代数基本定理。我从小就知道了这个定理的美妙。(我当时脑子里一蒙,因为这个定理确实是每个数学系的学生都知道的,而且至少要在三四门课程中学到这个定理,然而我们的数学老师几乎从未跟我们讲过这个定理很美妙。)
在谈到他与吴大峻 1975 年合作的文章时,他抑制不住兴奋跟我讲起他最近的一项新发现。他拿给我一份预印本,介绍说这篇文章是最近写的,还没有来得及发表,在这篇文章中第一次分析出来这样一个结论……
杨先生送给我的预印本文章后来正式发表,它作为最后一篇学术论文收入杨先生的第二卷论文选集
他最后把这篇预印本也送给了我,并给了我一份他最近发表的文章《我的学习和研究经历》,中文版和英文版都给我了,并说,很有意思的是,这篇文章是先有了中文版再译成英文的。也许在他而言,用中文写作也是一个返璞归真的勇敢尝试吧。
我接下来从《数学大师》里选取了哈密尔顿(William Hamilton),因为杨先生曾在他的科学论文选集中为哈密尔顿鸣过不平。贝尔在写哈密尔顿时用了一个颇为嘲讽的题目《一个爱尔兰人的悲剧》,大意是说,哈密尔顿虽然发现了神奇的四元数,但是他却将之奉为神灵,企图用它作为描述自然的基本语言,这一点在他的有生之年未能实现而且可能永远都不会实现,因此说这是他的悲剧。杨先生对此曾有不同的看法,他曾经在他的论文选集里写道:
这也许是贝尔最尖刻的讥讽,我相信他会为自己的文笔飘飘然。可是,如果造化确实要选择一种最优雅、独一无二的数学结构来建造世间万物,四元数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或许,哈密尔顿的愿望会最终实现。
这一次我跟杨先生聊起了哈密尔顿,他跟我讲起了泰特(P. G. Tait)与麦克斯韦(James Maxwell)的故事。他说这两个人是好朋友,相互有影响。泰特对哈密尔顿的四元数很看重,这也影响了他的好朋友麦克斯韦,以至于麦克斯韦一直想将四元数引入到物理学中,特别是他的电磁学研究中,但是麦克斯韦一直没有找到很好的办法。二十世纪出现的泡利自旋矩阵与同位旋其实都是四元数,因此四元数复苏了,而哈密尔顿的梦想也许有一天会变成现实。
当我正准备聊第三个数学家时,许晨秘书提醒杨先生时间不早了。于是,杨先生说,看来你的问题还很多,今天一时也聊不完,不然我们用电子邮件联系或者方便的时候再见一次吧。我答应说好。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再问了他几个学术方面的问题。因为有些问题与他的工作紧密相关,他问我是不是可以将那些材料给他,我说当然可以。他说有空会看一下。于是我起身告别。我离开时大约是 12 点 15 分。
回想
当天杨先生给我的感觉可以用“春风大雅能容物”来形容。我对自己的表现也比较满意,因为前一天晚上失眠了,所以见到杨先生时表现得很淡定(已经激动不起来了)。不过中间有一次我提到对他的敬仰和崇拜,仍免不了情绪失控。当我骑车回来时,我有一种“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感觉……经过北大时我突然想起,杯子好像落在杨先生办公室的茶几上了,因为当时风比较大,我不想折回了,而且即便折回了也要等到下午才开门,因此我决定下次再来一趟,希望能再见一见杨先生,这样我又开始想,下一次见着杨先生跟他说点什么呢,要知道,他时间宝贵,我必须捡重要的先说啊……又有了新的期待……梦想啊,依旧在!
作者 2011 年在首都师范大学留影,背后是数学院所在的教 2 楼。作者第一次见杨先生时,衣着与状态与此相近。
作者简介:
林开亮,首都师范大学基础数学专业博士,现任教于西北农林科技大学理学院。
注释
1 经杨先生点拨以后,我改变了写作计划,写了一篇关于戴森的小传。杨先生看过以后提了一些修改意见,主动推荐到《科学文化评论》发表。这篇文章后来又以“戴森传奇”为题刊登在《数学文化》,杨先生看到文章以后还专门发邮件表示祝贺。2016 年 1 月 15 日,杨先生在题为“congratulations”的邮件中写道:KL, For the first time I see your article on Dyson in issue #3 of 《mathmatical culture》, 2015. It is a good article, well printed in a good journal. Congratulations! cny
好玩的数学 2025 年 12 月 20 日 07:04 江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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