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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羲,你走得太早了
来源 | 报告文学 1985 年第 3 期
作者 | 湘霖
他死了。是累死的。
才活了 48 个年头。他不该死。但只有他死后,周围的人们才开始认识他,理解他。
在数学王国的无数分支里,他也是一路冠军呢。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国内没有几个人认识理会他。这与中国女排在夺得世界冠军之后,那种万众鼓噪,举国欢腾的场面相比,太寒碜了。倒是西方数学家首先承认了他,为之折服倾倒。可他,不待金牌挂在胸前,就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人间!
陈景润,谁不知道,因为摘下数学王冠上的一颗明珠——“歌德巴赫猜想”而名扬天下。他,也和陈景润一样,摘下了数学王冠上的另一颗明珠——“斯坦纳系列”。这是一道 130 多年攻之不下的著名数学难题。陆家羲耗尽毕生之力,巧妙地设计了一系列的递归构造,严谨地证明了互不相交的 V 阶斯坦纳三元系的大集。除 6 个值外,对所有 V≡1 或 3(mod 6),V>F 都存在,从而宣告了这一问题的整体解决 (对于 6 个例外值的处理,他已有的腹稿,因不幸去世,仅留下一份提纲和部分结果)。国际组合数学界的一些权威人士认为,这是 20 年来组合设计中的重大成就之一。这一成就将广泛地应用于计算机科学、空间技术、通讯网络、人工智能、概率统计、信息编码,以及物理、化学、生物学、遗传学等各门现代科学之中。而在世界数学史上,必将写上以下的文字:中华人民共和国,包头市九中,陆家羲博士。……
1
1961 年夏天,陆家羲从东北师范大学物理系毕业了。他被分配到包头钢铁学院任教。这时,他 27 岁了,唯一的亲人母亲已故去,他伶仃一人。他穿着打补丁的衣服,鼻梁上架着深度近视镜,由于营养不良和用功过度,身架细高,端正的脸庞呈现出菜色。
陆家羲来到兴建中的包头市,背着个黄布挎包去包头钢院报到。在同事的眼中,他近乎迂腐。平时不苟言笑,神情淡泊,行动安稳,是一个文弱寡言的书生罢了。谁又曾料到,在他那陈旧的挎包里,装着一座数学世界的高峰呢。
还是在陆家羲考入大学前后,酷爱数学的他,买到一本孙振瀛先生著的《数学趣引》。在这本书中孙先生介绍说,西方大数学家寇克曼于 1850 年提出一个问题:“某寄宿学校有 15 名女生,她们经常每天 3 人一行散步,问怎样安排,才能使每个女生同其他一个女生同一行中散步恰好每周一次?“自然,这貌似浅显的问题的实质及其价值是非常深奥的。这就是著名的“寇克曼女生问题”, 是 100 多年来世界无人能解的 100 多个数学难题中的一个。此外,与之相联的还有个“斯坦纳系列”问题,也是数学世界未解的难题之一。刚刚走进大学的陆家羲被这道题深深地吸引住了,情不自禁地投入了它的怀抱。
在大学里,他度过了如醉如痴的 1400 天。他废寝忘食,埋头钻研,因而改变了他原本开朗活泼的性格。终于,在毕业前夕,他基本解决了“寇克曼女生问题”。
现在,他走上了新的工作岗位,正准备向有关部门汇报他的科研成果。在他淡漠的外表下,内心正充满着激动和对未来的憧憬。
他没料到,会遇到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不幸。
1961 年 12 月 30 日,他把题名《寇克曼系列和斯坦纳系列制作方法》的论文寄给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一年过去后,回信来了,寄回论文和一些新资料,说“如果结果是新的,可以投稿。”
陆家羲苦笑了一下,继续验证完善他的论文。
包头市有关组合学的资料太缺乏了。陆家羲就利用假期,自费到北京查阅图书资料。经过大量的劳动,他证明的结果仍然是:他解决了“寇克曼系列”。
1963 年春,他再次把修改过的论文定名为《平衡不完全区组可分解不完全区组的构造方法》, 投寄给《中国数学通报》。又是一年以后,复信令人不解:建议改投其他刊物。
他没有气馁,又经过潜心研究完善,于 1965 年冬,把论文改投《数学学报》。这时,他已把“寇克曼系列”推广到四元组。1966 年 2 月,他收到退稿,这次有了明确答复:没价值!
在这段时间里,他被指责走“白专道路”。有“成名成家”的思想。于是他被调来调去,最后,被送进干校,成了被教育的重点对象!
人们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他。可他的自我感觉良好,我始终不知己过!
谁相信包头市的一名普通中学物理教员,手里擎着一颗数学明珠呢?
2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场历时 10 年之久的灾难性的运动,使陆家羲的科研搁浅了。10 年里,他仅获得了一个“怪”字。
“文革”前,人们仅仅认为陆家羲为人迂腐:他不烟不酒,不讲吃穿,一年 365 天总穿着一双翻毛皮鞋。他只知道教书、买书、读书;都 30 出头的人了,从不想张罗成家。热心的同事催他,他脸一红,硬梆梆一句:“哪来的时间?”
怪事还真多起来。“文革”初,因为他出身好,历史清白,两派组织都争着要他参加。他呢,哪派也不加入,自己成立了个“海燕”战斗队。“海燕”不贴大字报,不参加批斗会,他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在书纸堆上飞翔。
他那间小屋,成了神秘的地方。
有人发现他在屋里撕纸条,一撕撕一地。有人看见他在桌子上摆火柴,一摆就是大半夜。还有人说:“老陆望着顶棚发呆,一望就是两钟头……”
还有一个传奇故事:陆家羲上街,边走边念叨,头撞在电杆上,他一个劲向电杆赔礼道歉。
他是不是得了魔症了?那是个发疯的年代,人们容易患各种各样的狂癫症。
有好奇者真去问他,他回答得很认真:“夸张!夸张!是撞了电杆,可没道歉……”
陆家羲的怪,还表现在他的婚姻问题上。在朋友的再三催逼下,他三次相亲。
第一个,吹了。有人在窗户上看见了:人家姑娘一进屋,他给人家一本书……
第二个,没成。那姑娘后来跟介绍人说:我当什么了不起的知识分子,书虫!
没成想,第三个——一个离婚还带着一个小女孩的女大夫,可陆家羲领着她和孩子,去逛公园了!你说怪不怪?
世界上的事情,不被理解则谓怪。陆家羲终于有了能够理解自己的人,这就是他的妻子张淑琴。张淑琴是医科大学毕业的内科大夫,比陆家羲小五岁,身材修长,秀气文静。她的心灵受过重创,希望再婚时能找到一个有事业心的老实人。他们相遇了。这位聪颖过人的女子立即丢弃了人们在她耳朵里灌输的“陆家羲怪”的概念。她相信自己的直观判断:家羲的怪,合情入理,怪得可爱!
“人家说你怪……”头次相见,她问他。
“我怪?哪怪?”他奇怪。
“人家给你介绍对象,干嘛一进门,你给人家一本书?”
“一看就感到不行,又不好说啥,怕伤了人家。”
“心倒不错呢!”张淑琴心想,又追问:“那你为啥成天把自己关在屋里,还撕纸,摆火柴……”
这一下,陆家羲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谈起来——平时少言寡语的陆家羲此时几乎成了演说家。张淑琴自然听不懂“寇克曼系列”和“斯坦纳系列”, 但她却被感动了。她理解他,并且愿意帮助,支持他成功。
1972 年冬,他们结婚了。一间小屋做新房,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两人的全部财产是:十几纸箱书,一对没有油漆的木板箱。
新婚的第二天,陆家羲把张淑琴的女儿、母亲接来。女儿慧慧一进屋,就要上床玩,陆家羲抱起她,亲亲热热地说:“来,爸爸给你脱鞋……”
听到这句话,慧慧一下搂住陆家羲的脖子叫:“爸爸!爸爸!“慧慧都 4 岁了,第一次有了爸爸!
看到这情景,张淑琴和她妈妈的眼睛湿了。
从此,陆家羲有了自己温暖的家。这一年,陆家羲已经 37 岁了。
3
十年动乱,中国科学几乎停滞了,世界科学却飞奔向前。
1971 年,意大利两名数学家向全世界庄严宣布:他们解决了“寇克曼系列”! 世界性的数学刊物《组合论》以显著的位置刊登了他们的论文。这枚世界金牌被他们夺去了!从此,世界数学史册上写上了这两个意大利人的名字,意大利人将永远以此为自豪!
1971 年,陆家羲正在包头市 24 中的一间小屋里,一边咀嚼着难以消化的“钢丝面”, 一边攻读研究。他自以为他已撷取了 10 年的数学明珠——“寇克曼系列”仍然捧在他的手中。他焦灼地等待有一天他能把它公开,能为国增光。
他被愚弄了。然而,他却不知道!
1978 年 3 月,陆家羲有机会路过北京,他跑到北京图书馆,借到世界组合论权威 Hale 著的《组合论》(1967 年版), 这是北京图书馆重新开放后公开借阅的一批新书。这样的书,陆家羲在包头是看不到的。他从中得知,寇克曼女生问题世人尚只知其一般解法。他心中托底了。于是,他在 1978 年 5 月 6 日,把改写过的两份稿件,即“寇克曼问题”和“构造寇克曼系列的组合方法”寄给《数学学报》。不久,在又得到更为简单而便于推广的处理方法后,他又改写《寇克曼问题》一文,再寄《数学学报》。
他等待着,没有回音,他始终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1979 年 3 月 16 日,他又寄出了“寇克曼四元组系列”。
这些论文,浸透着他的心血。
1979 年 4 月,他托人从北京借来 1974 年出版的《组合论》杂志。这也是他在包头不可能读到的新书。他一打开书,便“啊”地惊叫起来!之后,他呆愣了,泪流满面。妻子和女儿惊异地望着他,不知出了什么事。
《组合论》杂志密密麻麻的英文,告诉陆家羲这样一个严酷的事实:寇克曼女生问题在国外已于 1971 年被人解决了,而推广到四元组的成果也于 1972 年发表了。
从 1961 年起,“寇克曼系列”的科研成果,在陆家羲手里热乎乎地捧了 18 年!18 年呀!痛苦的 18 年,悲剧的 18 年!我们祖国应该得到的荣誉却丢掉了!
意大利数学家的证明比中国陆家羲的证明晚 10 年!但却比陆家羲的论文先问世 8 年!在这项数学竞赛中,冠军是意大利,而不是中国!最可悲的是,在这 8 年里,陆家羲无法读到有关资料而一直被蒙在鼓里……
这是多么痛心的现实啊!
一种被捉弄之后的痛苦是什么样子?
一种被欺骗之后的愤怒是什么样子?
18 年!千万个日夜,半生心血啊!陆家羲的脸痛苦地抽搐着。心,像燃着一盆火……
永远失去了!失去了的,并非是陆家羲个人的青春年华……
4
他没有气馁。从沉重的打击下,很快地抬起头,他又开始攀登数学王国另一座高峰,去撷取“斯坦纳系列”这颗明珠。
陆家羲不乏才华和实干精神,他缺少的是时间。
他是一名中学教员,教学是他的本职工作。他所在的包头市九中是自治区的重点中学,教学工作的繁重是可想而知的。他所教授的高中物理课,一周授课经常高达 15 个课时,加上经常被指派给高考生补课的任务,他的业务时间还能有多少呢?
他把应该给亲人的那部分时间索取回来,不再陪妻子去看电影,很少给孩子们讲故事,不大去看望岳父母了,甚至,就连以往帮助妻子洗碗的功夫也取消了……
时间仍然不够。他开始熬长夜。夜里,时钟嚓嚓地走动,他仿佛听见西方数学家飞快行进的脚步。他把熬夜的时间从后半夜的 1 点延长到 2 点,再由 2 点推延到 3 点……
他的脸消瘦了,眼睛经常布满血丝,并且,开始过早地谢顶。
在别人看来,他也变得更怪更不近人情了。
他踩着钟点去岳父家参加寿宴,人家端酒盅,他偏端饭碗。一位亲友向他敬酒,他急了:“不让吃饭我就走!”……
并非他不近人情,而是他需要时间。
他有牙疼病,一累就疼,一疼就去拔牙。结果,没 1 年的时间,他的牙拔光了……
并非他不爱惜身体,而是他需要时间。
雨天,他给妻子送雨衣。雨衣拿在手里,自己却被大雨淋着……
并非他呆傻迟钝,而是他心里总想着他的数学。
时间,怎么才会更多些?他向学校提出不教毕业班的请求,向教育局提出到非重点中学任教的请求……
多么可怜的请求啊!然而,这些都被拒绝了。
5
1980 年春,陆家羲终于完成了“斯坦纳系列”前 6 篇论文的初稿,而最后一篇论文——“斯坦纳系列”中的 6 个特殊条款,已思考成熟。至此,他已基本解决了迄今 130 多年来没人能够解开的世界性数学难题。他登上了世界数学高峰的边缘,他的手触着了数学王冠上的另一颗明珠!
陆家羲的家里,一片繁忙景象。他端正地坐在桌前,右手按动着英文打字机的键子,一行行清晰美妙的英文字母打在腊纸上……
岳母做饭,妻子裁纸,两个女儿帮助油印。劳累、贫困算什么?他的家庭和他的目标,给了他无穷的力量和慰藉。
陆家羲的心是激动的,可他脸上依然没有笑容。以往的教训告诉他:要被人发现,被人承认,是不那么容易的,也许比解这道难题本身更难……
中文稿寄出去了,寄到北京。又是石沉大海!
1980 年底,中国数学学会内蒙古分会在包头召开学术讨论会。经一位热心的同志介绍,陆家羲步上讲台,向讨论会宣讲他的论文:《论不相交的斯坦纳三元系大集》。
讲台上,陆家羲音调激越,侃侃而谈;讲台下,听者神情漠然,茫茫不知所云……
奇怪么?数学王国扑朔迷离,数学分支纷繁多样,组合学属于新兴的数学分类,而陆家羲所研究的“斯坦纳系列”世人尚不知其解……此所谓不知者不怪。
中国在组合学领域里是缺乏人才的。现在,包头有个陆家羲!陆家羲却生活在人们视线的死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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