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主 |
发表于 2021-8-13 12:15
|
显示全部楼层
出任校长
王:改革开放初期您有哪些事情值得一提?
齐:我在1956年被提升为讲师,到了79年突然被提升为教授,没有经过副教授,没有经过任何手续,完全是政治的需要。这一时期的主要经历是访学日本。那时日本的京都大学给武汉大学来了一封信,说留了一个名额给武大,人员由武大这边负责推荐,待遇相当于他们的教授,你派一个副教授也太不像话了吧。实际上武大前几届教授评审一直不正规。至于武大与京都大学怎么有的这层关系,我完全不清楚。最后决定派我出国,学校里有的人是赞成的,比如高尚荫副校长是愿意让我出去的。但也有人反对,他们认为我受到过批斗,又有家人在国外,出国后很可能不回来了。那时教育革命的思想余毒还有,不过最后我还是去了日本。
1999 年 4 月与日本和意大利数学家参观三峡大坝(左起 :M. Miyake, H. Komatsu, L. Rodino, 齐民友、陈化)
王:您在日本待了多久?
齐:我于1979年12月坐飞机到日本。日本的学期是到第二年3月,因此我的签证也是到3月份结束,这笔钱必须在3个月内用掉,否则就浪费了。邀请武大派人来的日本数学家叫松浦重武,他当时非常奇怪,来了一个不会讲日语的访问者。我会讲英语,这是在中学打下的基础,也是真正下了功夫。川大附中有一个优势是川大常有外国人来作报告,我的英语老师便让我去跟着听,其实也是逼出来的。上大学后学习苏联,我又学会了俄语。
我发现日本数学界也很喜欢读苏联斯米尔诺夫的书。日本数学界有一个领袖人物叫做高木贞治,是他们数学界的祖师爷。日本数学家见到我后都会问我知不知道高木贞治,念过他的书没有。武大图书馆其实有高木贞治的书,用的是老的日文写的。他们对高木贞治非常自豪,你如果说知道,日本人就觉得你很尊重他,否则就觉得你看不起他。
那次在日本有很重要的收获,认识了日本数学界的很多数学家。除了松浦,还有金子晃、溝畑茂,从他们那里了解到偏微分方程发展得非常快。溝畑茂从奥列尼克那里知道我五、六十年代在偏微分方程的一些工作,听说我到日本来了,还特地邀请我去他的教研室参观。京都大学有数学系和数理解析研究所,数学系的偏微分方程由溝畑茂负责,而邀请我来的松浦则在数理解析研究所工作。
王:之前您提到从日本又去了美国。
齐:我到日本的事情被我父亲知道了,他便问我能不能到美国去,当时谁都没有把握,我可能是改革开放后以个人身份很早到美国去的人,没有经过中国方面的批准。美国在神户有个总领事馆,我就直接过去了,他们问了我一通后,说我的情况很特殊,既不是旅游签,也不是工作签,他们做不了主,要请示美国的国务院。美国也没太把我当回事,最后给了我半年的签证,我到1980年10月才回来。在美国期间,我到苏竞存的大学那里参观了一下,还有幸见到陈省身先生。那时陈省身知道我在美国,便给我打电话邀请我去伯克利。
王:从美国回来后还有一些什么事情?
齐:从日本回来之后不久学校决定让我担任副校长,此前我并没有做过行政工作,但是没有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上。做了校长之后事情就更多了,只能抽个空闲时间读一点数学,一开始还能上一些课,后来连课也不能上了。与此同时中国开始建立学位制度,教育部组织了一些老资历的数学家开了个会,评选出了博士生导师,我有幸被选上因此可以带博士了。我最早的两个学生是陈化和王维克。后来陆陆续续我又带了一些学生,但基本上没有时间管,虽然我也尽可能参加一些活动,其实主要是陈化他们帮忙指导的。
1986年参加伯克利国际数学家大会(左起:王柔怀、吴文俊、程民德、谷超豪、齐民友、张恭庆)
王:我听说过您们在80年代组织的偏微分方程敢死队的事情。
齐:这句话实际上是南京大学仇庆久想出来的,他是个很热情很有趣的人,当时国内在拟微分算子和傅里叶积分算子领域出现了空白,仇庆久说让我们来做敢死队吧,这三个字就是这样说出来的。那次是在四川开的会,川大的人邀请我们去的,那里比较自由一些。但是成都太热了,后来便到了峨眉山继续开会,结果去了峨眉山也不行,因为四川这个地方到处都是热的。这次会议丁夏畦、王光寅、王柔怀都参加了,但后来一直坚持做下来的就只有王柔怀了。
陈省身先生回国时向我们推荐了郑绍远来讲课,我当时向高校长汇报此事,他认为郑绍远只是助理教授级别太低,但我认为陈先生既然如此推荐肯定有他的道理。郑绍远给我们认真讲了傅里叶积分算子,其实郑绍远自己并不是专门研究傅里叶积分算子的,所以他也是一方面学一方面教,帮我们解决了不少问题。后来还一直在坚持这个事情的人有陈恕行和仇庆久。
陈省身先生于1981年带着一大批数学家到北京,阿蒂亚(Atiyah)、辛格(Singer)、科恩(Kohn)、丘成桐都来了。陈先生列出了邀请数学家的名单,如果不是陈先生其他人可能连请谁都不知道。在这次会议上决定举办双微会议,简称DD,就是微分方程与微分几何了。陈先生办的这些会对中国数学的发展起到了极大的作用。
1994年参加英国数学家B. D. Sleeman报告会后合影
(后排左起 :陈化、齐民友 , B. D. Sleeman, 宋开泰、周笠、李工宝、周焕松;前排右1王维克、右2曹道民、右3王桥)
王:武大数学与法国颇有渊源,这个关系是怎么建立起来的?
齐:当时法国很想进入到中国,但是中央不想让法国人到北京、上海发展,只允许他们到武汉来,法国人对此很有意见,但也没有别的办法,所以就和武大建立了联系。法国在外交部下有一个小组负责中法数学班,印象较深的法国数学家有梅耶(P. A. Meyer)、卡昂(J. P. Kahane)与马里亚万(P. Malliavin),这些都是很了不起的数学家。后两人与余家荣先生是同学,所以中法合作余先生的功劳很大。中法数学班培养了一大批人,这是最重要的,像这次来参加会议的徐超江,他就是这个项目培养的博士。
王:您曾担任第31届北京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主试委员会主席。
齐:本来这个主席是丁石孙,但他当时太忙了,便建议由我来出任。武汉大学也支持我去,我就这样做了主席。还有可能是我的英语好一点,跟外国人交流比较容易。那次经历使我看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中国数学的未来在这些年轻人身上。但关于数学竞赛也有误解,许多地方上的干部认为能拿到数学竞赛的金牌,就以为你是大数学家,其实根本不是这样。在奥运会上拿到一个金牌那是不得了的,但在数学上拿到一个金牌仅是开始,能否成长为一流的数学家还很难说。不过奥赛金牌得主里也出过一些非常不错的,这次来参会的德国马普所约斯特(J. Jost)教授的夫人李先清讲她在哥廷根曾见到过朱辰畅,她是第 36 届数学奥赛的金牌得主,现在在哥廷根大学工作,她很可能是中国第一个在哥廷根数学系做教授的人。
1992年陪同邵逸夫访问参观武汉大学
王:约斯特教授作报告时称赞您组建了偏微分方程的Wuhan school(武汉学派)。
齐:那当然是约斯特教授的客气话了,但他对武汉大学数学的发展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带领武大的一批人做几何分析,做得非常好。约斯特是武汉大学 的“女婿”,他的夫人李先清是我的研究生,后来她被推荐到德国读博士。德国方面想让她到达姆施塔特(Darmstadt),但此前陈省身先生办双微会时, 曾请来一个德国数学家希尔德布兰特(Hildebrandt)作报告,约斯特就是希尔德布兰特的学生。希尔德布兰特向武汉大学要学生,我们选派了李先清,因此她不能再去达姆施塔特了,否则就没有信用了。最后李先清到波恩去了,然后在那里认识了约斯特,后来他们结婚。这些事情要看开一点,我记得有人问我心里的感觉,因为徐超江后来到法国定居了,李先清也到德国去了。我说他们都在中国固然是好事,但有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他们的路让他们自己走,长远一点来看对我们国家是很有好处的,国际、种族这些都是次要的问题,他们真正希望中国好,希望用自己的力量促进这个国家的进步,这就够了。无非就是他们在国外生活得好一点,我们不要眼红就是了。这件事情到现在我觉得自己仍然是对的,不要怕学生们不回来。
齐民友与学生张寄洲在武汉大学数学系(1997年)
王:您做校长时很多大学的校长都是数学家。
齐:是的,说来也奇怪,这可能是一个特定的历史现象。可能是因为数学不像工科那样需要做实验,写一些论文就能得到承认,因此学校比较重视。现在学科越来越多,很多学科发展得都很好,因此数学家担任校长也越来越少。
数学文化
王:您是什么时候注意到数学与文化关系的?
齐:1989年的时候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在数学系教过课了,我觉得还是教教课比较好,最后决定给哲学系的学生讲一下数学。为了准备课程我开始写一本数学与文化方面的讲义,后来湖南教育出版社知道了这件事,他们看了以后很感兴趣,《数学与文化》就是这样出版的,主要讲非欧几何是怎样产生的。那时南开的数学研究所已经成立,在一次会议上,赵紫阳的智库里面有一个专家说没有蓝色(海洋)的文明是不能生存的。一个民族如果不开放,不与外面接触,这个民族是一定生存不下去的。我觉得这些话是对的,但是对于农民似乎看低了一些,再说大家对于数学受到的冷遇有点不太服气,便把这句话引申到数学,即没有数学的文化是不存在的,如果一个民族没有数学也是绝对生存不下去的。现在看来这句话是传开了,主要还是反映了人们对于数学的处境很担心,同时又有一些不平。这句话本身也还说得过去,加以解释以后也还可以接受。但是这句话多少有些惊人和哗众取宠,究竟有没有深刻的道理,则是我应该吸取教训的。
王:那您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从事翻译工作的?
齐:那是80年代的事情了,我翻译的有一本书是阿诺德的《经典力学的数学方法》,具体哪一年我记不清了。当时高等教育出版社也很支持,最后出版后销量很好,因为那确实是一本好书。后来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买下了拉马努金传记的版权,最后找到了我来翻译。当时我的哥哥在伯克利,他喜欢文学并且他 在台大的同学有些在伯克利的图书馆工作,可以很方便地查询,我便请他和我一起做这件事。这本书的前半部分是他翻译的,后半部分则是我翻译的。
王:之后您又翻译了很多书。
齐:这是第二本。第三本是外尔的那本《数学与自然科学的哲学》(Philosophie der Mathematik und Naturwissenschaft),这本著作非常重要,科学哲学领域的人都知道这本书。这本书很难翻译,因为像这种带有深邃哲学思想的大学者,康托尔算是一个,外尔也算是一个,中国就很难产生这种类型的数学家。外尔是希尔伯特的学生,当时他们两个人因为数学的看法闹矛盾了,他们在争论数学到底是以逻辑还是以直觉为主。
一般认为希尔伯特是形式主义。勒维(H. Lewy)4是库朗的学生,四川大学的魏时珍与他是哥廷根时期的同学,因此勒维80年代末专门来成都看过他。返回时途径武汉,魏时珍请我帮他带路,他还在武汉大学住了一晚。我当时问他希尔伯特是否真的很形式,勒维说不是,这主要是因为希尔伯特在数学基础上提出了后来人们称为形式主义的主张。布劳威尔那时提出了直觉主义,双方有些针锋相对。他到哥廷根演讲时,听众希望他讲一下不动点原理,但布劳威尔认为不动点原理是不可构造的,没有意义而不讲。但我们也不能简单认为直觉主义就是构造主义。
外尔是直觉主义的代表人物,但他的直觉究竟是什么到现在我也讲不清楚。会议那天我发言时讲到了我的好友康宏逵教授,他是一个逻辑学家,他懂得这些东西,他告诉我这些书在哲学系有,并帮我去把这些书借了出来,有很多东西我不懂就问他,但还是没有真正搞懂,因为中间有一部分内容是直觉主义最精华的东西。我自认为这本书翻译得不合格,但我觉得自己选对了书。外尔是整个数学的数学家,而且对整个科学了解很多,他根据广义相对论写了《时间、空间和物质》(Raum, Zeit, Materie),这本书到现在还没有中文译本。实际上,外尔的著作应该全部翻译成中文。目前我们国家的实力还是有限,如果在有可能的情况下,这些经典的著作应该多翻译,哪怕销量不行也要翻译,这方面日本要比我们强得多。
王:还有哪些人的书要翻译?
齐:图灵、冯·诺依曼,再早一点的还有维纳。图灵的著作被翻译得很少,可能是公众现在阅读英文没有太大问题了,但外尔的那本德文著作其实也有英译本。冯·诺依曼的《博弈论与经济行为》(Theory of Games and Economic Behavior)已经被翻译了,维纳的《控制论》(Cybernetics)翻译得更早,那真是一本极好的书。维纳在《控制论》的最后讲应该把物质与信息的传播分开,比如开会何必要让人千里迢迢跑那么远,这些都可以用信息加以解决,比如电话会议。他当时就提出来要把这两个东西分开,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很了不起。现在有了5G 技术实现起来就更没有问题了,至少可以大大压缩三公经费。
王:您翻译工作量最大的就是《普林斯顿数学指南》了吧?
齐:我之前讲到过,人民邮电出版社的总编非常喜欢数学,他看到这本书并且一定要翻译。但是邮电出版社下面的人不愿意,因为经济效益太差了,最后只好停下来,那时我已经翻译了一半的内容了。翻译中有些内容不太清楚的我便到网上去查,对着维基百科的条目读,多少可以更明白一些,尽管如此我可能还是会犯很多的错误。后来科学出版社知道我在翻译这本书,他们决定出版此书,我便又花了一些时间继续把它们全部翻译完。这个问题的关键是不能只考虑经济效益,后来有人问我这本书的稿费,扣完税其实只有4万多,许多人跟我说划不来,我说这不是划不划得来的问题,国家的工资把我养活了,我总得做些事情。
齐民友撰写、翻译的部分数学文化著作
王:从经济的角度来体现数学的价值应该如何看待?
齐:最好能结合起来。你能够不研究大数据吗,你能够不研究AI吗,这些都是国家的经济命脉。学数学的有条件当然要去做,这些是没有问题的,但数学本身也不能忽略掉,你像AI,没有图灵的贡献在前面,AI从哪里出来?图灵考虑的问题也不是一般的工程师能解决的,而且他们也没有兴趣,所以要分开,用不同的标准来评价。华为的5G技术归根到底是从基础科学出来的,所以任正非讲得很对,他用了很多科学家,这些科学家都有很大的贡献。
在纪念李国平院士会议上发言(2010年)
王:我想知道您对数学史有什么看法?
齐:我是觉得应该研究研究西方数学史,特别是多研究希腊的数学。这个原因很复杂,为什么就专门提希腊呢?我自己也讲不清楚。梅耶有一次问我欧洲对人类文化最大的贡献在哪里,我认为是几何学。他说几何学不是我们欧洲人的,是希腊人的。我反问他如果把几何学从欧洲的文化中去掉,欧洲还剩下多少文化?从这个层面来说,他倒是也认同我的观点。他认为欧洲对世界最大的贡献是音乐(复调音乐),这个东西是从西方来的,而且是从宗教来的,他觉得这个是西方对世界文化最大的贡献。实际上乐律问题的研究就是从希腊开始的。
数学史领域太广阔了,目前数学史的著作普遍深度不够,我个人还是建议从翻译经典著作开始。笛卡尔很重要的一本著作是《方法论》(Discours de la méthode),“几何学”作为其中的附录已经有中文出版,但《方法论》为什么没有人翻译呢,还是太难了,我们现代人理解几百年前的人的想法还是有困难。科学传播的问题在于真正的原著传播得不够,比如爱因斯坦的《相对论》(Vier Vorlesungen über Relativitastheorie),其实并不难读,现代的大学生要是有兴趣都能读得懂。翻译全集的工作量太大,不要说全集了,仅翻译罗素和怀特海(A. Whitehead)的《数学原理》(Principia Mathematica)就是一个很大的工作量。
王:那如何评价中国古代的数学?
齐:请原谅我不来讨论中国数学史,原因我之前已经提到。但还是应该谈一下明末徐光启将《几何原本》翻译成中文,这是他的一个很大的贡献。《几何原本》并不是要解决某个问题,而是一整套理论,有自己的逻辑体系在那里,徐光启在《几何原本杂议》中认为“此书有四不必:不必疑,不必揣, 不必试,不必改。有四不可得:欲脱之不可得,欲驳之不可得,欲减之不可得,欲前后更置之不可得。”这篇文章很短,值得一读。
王:我们如何做好数学文化的传播普及?
齐:我们现在差得还是比较远。李大潜做了一件很大的好事,他主编了一套《数学文化小丛书》,一共30多本,虽然每一本都很薄,但继续往下讲会有很多有意思的内容。我对现在的中学教育有很大的意见,比如为什么不能给中学生讲一下欧拉公式(V-E+F=2)呢?欧拉公式非常深刻,决定了正多面体的数目,如何用欧拉公式证明正多面体的数目?后来李大潜找我写数学文化的小书,我便以此为主题,比如足球(拓扑)是二十面体,里面有五边形、六边形,这些内容都可以讲给中学生,没有必要反复地刷题。欧几里得几何曾经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然而这个时代需要新的问题,比如急需解决的能源问题,我便在书上写了可燃冰,为什么不能把可燃冰讲给中学生?现在嫦娥四号到月亮背后去了,需要一颗中继卫星来负责通讯,用拉格朗日点很容易解释,虽然拉格朗日点不是稳定的,但可以在它的附近找到一个稳定的轨道,英文叫做Halo(晕轮轨道)。美国人讲Halo 的理论,但这个稳定轨道在哪里的数据他们不讲,这些事情到中国后都需要重新来。向学生讲述这些内容,他们未来不一定就去研究卫星轨道,但也有可能他们会对这些内容感兴趣。
王:非常感谢您接受采访,祝您生活愉快! |
本帖子中包含更多资源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帐号?注册
x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