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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9-25 2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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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达马与中国 ●
1 访华缘起
1936 年,阿达马夫妇开始了中国讲学之行,邀请信是清华大学和中法教育基金会共同发出的,这给了他们一个了解东方文明的极佳机会。
这段 “缘分” 的起源是这样的:1921 年,时任政府教育总长的蔡元培(1868-1940)在巴黎访问讨论中法交流时,数学家出身并担任过法国总理的潘勒韦(Paul Painlevé,1863-1933)给了他一份 “杰出法兰西科学家四人名单”,其中之一便是阿达马。
阿达马能够成行,可能也与美国数学家维纳(Norbert Wiener,1894-1964)有关,因为前一年维纳已经去了北京,清华的理学院和工学院联名邀请他去教书一年。由维纳在麻省理工学院 1930 年带出的博士李郁荣(Yuk-wing Lee,1904-1989),一直和老师密切合作,为维纳控制论的问世及传播作出了相当的贡献。学成回国后,他在清华的电机工程系担任教授,出面邀请了他的导师去授课并继续合作研究通讯理论。
维纳在其自传《我是一个数学家》中对阿达马多有回忆,他们最早相识于 1920 年在法国斯特拉斯堡举办的第六届国际数学家大会上,那时 54 岁明星般的阿达马一下子成了 26 岁维纳的偶像。在之后的几十年中,维纳一直对阿达马的提携和爱护心存感激,二人友谊和交往也持续到阿达马生命的最后一刻。
另一个促成阿达马去清华短期教书的人,是中国函数论研究领域的主要开拓者熊庆来(1893-1969)先生。他曾两度赴法留学,第二次出国后,先去瑞士苏黎世参加了第九届国际数学家大会,被法国研究亚纯函数论的大权威、施瓦兹后来的博士导师瓦利隆(George Jean Marie Valiron,1884-1955)所作的大会报告迷住了,便跟着他做研究,于 1933 年获得法国国家博士学位,翌年回到清华担任数学系系主任。
熊庆来第二次留学时曾受教于阿达马,而他独创的 “熊氏无穷集” 概念也得到了阿达马的称赞。归国后的熊庆来雄心勃勃,想把清华的数学提上一个台阶,其冲天豪气与当今的丘成桐教授一般无二。他说干就干,请梅贻琦(1889-1962)校长亲自发信邀请,1935 年聘来了维纳讲学一年,内容是现代分析和三角级数,月薪 700 大洋。第二年清华又请到了国际数学界数一数二的阿达马,利用学术假便利前来做三个月的讲座。
1935 年 10 月 4 日,阿达马在对维纳北京来信的回复中,衷心表达了 “对熊教授的谢意”。维纳的去信是请他放心,在北京生活是安全的,所以阿达马在回信中特别感谢维纳,感谢他给自己吃下这枚 “定心丸”,兴奋地说要开始准备东方之旅了。因为阿达马的国际地位高于维纳,邀请方付给阿达马的讲学酬金达到每月 1000 大洋。
然而,阿达马的女儿杰奎琳还是有点儿担心,因为老爸已经是一个 70 周岁的老人了。于是她请来一位当医生的表亲,对父母进行了全面的体检,结果被告知:“我不会阻挠他们离开的,他们的身体棒极了。”
还有一件事阿达马夫妇没有忘记,就是向老朋友物理学家郎之万(Paul Langevin, 1872-1947)请教有关中国礼节的规矩,他 1931 年去过中国考察教育,并在北京做过演讲。对方的回答是 “我们比不上中国人的礼貌”,这和英国数理哲学家罗素(Bertrand Arthur William Russell,1872-1970)于二十年代访问中国后的印象一致。
2 在华教学
1936 年 3 月下旬,阿达马抵达上海,在那里的五天,他备受学界名流欢迎,应酬社会活动多多,媒体对他的新闻报道不绝。期间,他在上海交大做了一场以《偏微分方程论与实变函数论之关系》为题的公众学术演讲,听众多达五六百人,这在那个时代的上海教育界不是小数目。今日中国,大概只有如霍金(Stephen Hawking,1942-2018)于 2002 年被丘成桐请来中国这样的 “盛事”,才会引起如此大的社会轰动。之后的一天,阿达马游览了杭州并参观了浙江大学,然后又去日本逗留了大约十天。
4 月 7 日,阿达马夫妇到达北京。他急于第二天就开课,但出于中国人的礼节,大家非要他休息一天不可,所以正式的授课从 9 日开始。
他在清华的数学讲座是用英文做的,分别为二到三次的通俗讲演(如几何),和 20 次内容为偏微分方程理论的专业演讲,每次一个钟点。一批中华数学新秀从中得益良多,他们当中有华罗庚(1910-1985) 、许宝騄(1910-1970)、吴新谋(1910-1989)和庄圻泰(1909-1998)。陈省身(1911-2004)那时已去德国汉堡大学留学,得益于 1932 年被北京大学请来讲课的德国几何学家布拉施克(Wilhelm Johann Blaschke,1885-1962)。
为了让国人多知道科学贤人阿达马的业绩,熊庆来特地为《科学》杂志撰文《哈达玛氏学术方面之经历及工作》(阿达马旧译作 “哈达玛”)。北京的新闻界也对阿氏的来访大力报道,其中特地提到,他非常称许初出茅庐的华罗庚的数学工作,这也增加了读者的民族自豪感。
阿达马进入教学后极为认真的态度,让熊庆来感动不已,这对一个七旬老人来说难能可贵。熊教授在上述文章中这样写道:“哈氏途中风尘仆仆,未以为苦,抵华,席未暇暖,急欲开讲。授课时,滔滔讲述,每逾时限。复继之于讨论,毫无倦容,其精神诚可敬佩也。” 阿达马的讲课内容由他的中国传人吴新谋(1910-1989)专门做了笔记,构成了他近三十年后在中国出版大作的最原始材料。
阿达马历时三个月的讲座,不仅给中国数学界带来了最新的研究进展,也给中国留下了基于其授课内容的一部著作,更是对中国的数学人才培养起到了推动作用。上述四名几乎同龄的青年才俊,除了华罗庚和许宝騄分别将去剑桥及伦敦,其余二人加上年轻一点的樊畿(1914-2010)均由阿达马推荐到法国深造。
1937 年,吴新谋先跟随巴黎大学的维拉特(Henri Villat,1879-1972)做流体力学,两年后投在阿达马门下,研究更具理论性的偏微分方程。吴 1951 年回国后,长期担任科学院数学研究所的微分方程研究室主任,是中国偏微分方程研究领域的主要掌门人之一。庄圻泰 1936 年就去了巴黎大学,跟随恩师熊庆来的导师瓦利隆,研究亚纯函数的正规族问题,两年后获得博士学位回国,多年后与熊庆来带出了两位在此领域有成就的青年数学家杨乐(1939-)和张广厚(1937-1987)。樊畿则在 1939 年初投奔到阿达马得意弟子弗雷歇的门下,专攻泛函分析。才华横溢的他在 1941 年拿到法国国家博士的学位,二战后去了美国,成就卓著,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定理、引理、等式和不等式,常见于各种数学文献。
3 中国情
维纳在他的自传中,绘声绘色地描绘了阿达马在北京的生活片段,使得我们能从中窥见阿达马对这个古老东方国度的好奇心及有关他的趣闻。
到了北京(那时改名为北平)不久,阿达马就搬出了清华为他安排的校内居所 “老南院”,住到了城里的使馆区附近,因为校园隔离社会的生活让他觉得沉闷,使他不易接触平民大众以了解中国。
维纳夫妇喜欢逛街,常去古董店里翻找 “淘金”。一次,维纳夫妇发现了一幅肖像,它与阿达马本人非常相似,胡须稀疏而细长,鹰钩鼻子,还有精致的五官,足可以将他从一大群人中辨认并挑选出来。他们注意到,画像中的眼睛确实有一点倾斜,脸色也有一点黄,但不足以与阿达马混淆。于是他们高兴地买下来赠与 “画中人”。阿达马看了很高兴,但阿达马夫人却不在意。十几年前,当我看到加了 “阿达瑪” 三字的这幅画像时,顿时觉得他是现代西方数学家中最像中国智叟的那一位!
维纳在北京古董店发现并买之送给阿达马的中国老人像
在北京的 80 天里,阿达马自然有不少和教育科学界人士的社会应酬,也出席了一些学术活动,如参加了熊庆来弟子庄圻泰的硕士论文答辩,并不停地启发庄同学回答他所提出的深奥问题。在中法大学(成立于 1920 年,建国后并入北京工业学院,即现在的北京理工大学)的一场演讲《数学家的心理》中,他阐述了关于数学家研究过程中的心理学因素。1936 年 4 月 26 日,阿达马被邀请在清华大学建校 25 周年纪念会上演讲,题目是 “对数学作用的一些思考”。在华期间,他还写了一篇文章《双曲型方程的狄利克雷问题》,后在《中国数学会会刊》上发表。6 月 28 日,阿达马夫妇满怀对中国文化的欣赏和中国师生的满意,离开了北京。他们坐上火车,经西伯利亚,在莫斯科停留三天并做了几场学术演讲,然后回到法国,完成了他一生中意义非凡的东方之旅。
三个月的在华逗留,留给阿达马的一切,可从他回国前对中国记者所说的话中概括:
在未来华前,许多由华返法的朋友告诉我,中国是一个使人极其留恋的地方,快乐、舒适,尤其是北平。现在我证明这些话是真实的。北平的幽静、风景的美丽、建筑的伟大,实使我不忍去。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各校的设备颇为完善,关于数学方面之研究,亦皆有特殊之贡献,与法国学校之水准,相差极其有限。
自然,最后一句可能是溢美之词,但是,三十年代中期,中国的几所国立大学学术研究气氛渐入佳境,积极邀请欧美名家来做务实的讲学交流,收获颇丰,这是民国后共和国前的一段 “科教黄金时代”。
对于维纳和阿达马于中国全面抗战前夕应邀访问清华大学,陈省身先生有过意味深长的评述。2000 年 12 月 18 日,在北京纪念华罗庚先生 90 周岁会上的讲话中,陈先生说:“清华后来很发展,所以请了外国教授。那时请外国教授不是什么来开个会,吃吃饭,拿几个 transparency(透明胶片)展览一下。那时是在清华园住一年。法国数学家 Hadamard 是国际上很有名的数学家,美国的 Wiener ,都是在清华园里头住下来,讲课。现在做到这种样子的安排不见得很容易了。所以清华园规模很小,能够对中国的数学发展产生一些作用。”
阿达马的中国情,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继续流淌。
1954 年 1 月 5 日,时任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所长的华罗庚,给阿达马发去了一封公函,希望他能把在 1936 年清华开课讲义基础上一直不断加工扩充的书稿交予中国出版。1937 年,阿达马因为政府 “大学教授 70 岁必须退休” 的新规定而正式离职,但他 “退而不休” ,老年期间孜孜以求的一件事就是完成关于偏微分方程的一本新专著,覆盖这个领域当时为止最重要的结果。对中国人民满怀情感的阿达马决定将他一生中的最后作品献给中国。
在这方面,他的女儿也助了一臂之力。按照芒德布罗伊的侄子芒德布罗在 1994 年写给阿达马传记作者的信中所述,上世纪五十年代,“阿达马的女儿杰奎琳积极参与极左的政治事业,当时特别关注毛泽东时代的中国。她安排父亲为新中国献上一份敬意:送给他们一本为之特别撰写的书。”
由于那时中法两国尚未建交,每写完一章,阿达马就将该章送于中国驻瑞士伯尼尔的领事馆。到了人民共和国国庆十年之际,科学院数学研究所已收到八章书稿。阿达马的学生吴新谋一直为书籍出版操劳,早在法国期间他就开始帮助整理导师的手稿,五十年代初回国后,又致力于培养研究偏微分方程的一代新人。1958 年,吴作为主要作者在科学出版社出版了一本三册大书《数学物理方程》。1957 年 12 月 16 日,在阿达马 92 周岁生日一周后,华罗庚专门写信祝寿,向他表示了 “最崇高的敬意”,并热切地期待大著的完成。
可惜,阿达马生前没有亲眼看到他最后一本书的问世。1964 年,在他仙逝一年后,《偏微分方程论》的法文版由中国科学出版社出版。那年的 1 月 27 日,法国成了第一个与中国建交的西方国家,所以这本著作的出版不仅有学术意义,也有政治意义。那一年阿达马应该含笑于九天之上。
阿达马的中国情,在中国数学界开出了鲜艳的花朵,结出了丰硕的果实:他是中国偏微分方程事业的奠基人,他的中国行,指引了年轻的数学人才前往西方取经再回国传经,八十年代中国数学界的名人杨乐和张广厚就是两位传经者的门徒。阿达马将苏联解析数论大师维诺格拉多夫(Ivan Matveevich Vinogradov,1891-1983)介绍给年轻的华罗庚,并鼓励其与之通信,铺下了华氏日后走向世界舞台的大道。85 年前的北大清华做对了一件事,推动了西方科学在中国的传播与发展,这些西方智者也实实在在地帮助着这一东方古国走向现代化。
今天,中国开始富强起来,科技强国的理念更加深入人心。新的 “阿达马” 们也已经踏着先辈的足迹,来华传经送宝,这正是我们目前在国内许多高校看到的一派欣欣向荣之象。
写于美国哈蒂斯堡居所夏日山庄
2021 年 10 月 5 日
参考文献:
1. Vladimir Maz'ya and Tatyana Shaposhnikava ,Jacques Hadamard, A Universal Mathematician,History of Mathematics Vol. 14, AMS and LMS,1998.
2. 胡树铎、王士平,法国数学家哈达玛的中国之行,《中国科技史杂志》第 30 卷第 4 期,334-346,2009。
文章转载自微信公众号:知识分子
作者:丁玖
制版编辑 | 卢卡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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